這句結論般的話語落在阿爾藍耳中,又如一記重錘,將她心中那被仇恨凝結成的冰墻狠狠砸出了一道裂痕。
長久以來,她的心海被這堵冰墻覆蓋,讓她幾乎看不到墻外的任何事物。
此時這道裂痕出現的一瞬間,她最先有的感受竟然是恐慌。
她低下頭,再搖頭“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玄策軍圍住了我的部族”
見她神態,常歲寧無意再就此事多言,只道“事到如今若你執意自欺欺人,那也隨意。”
這句話讓恐慌中的阿爾藍突然憤怒,似乎撞到了名為宣泄的出口“你憑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她掙扎著站起身,通紅的眼睛里有淚光閃動,失控地質問道“你知道親眼看見家人和族人們被屠戮后的情形是什么感受嗎”
“我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部族中固然有人參戰,他們戰死無可厚非可是那些婦孺老弱他們有什么過錯我阿娘和阿弟,他們究竟何錯之有”
常歲寧靜靜看著她,忽而問“那岳州染疫的百姓呢他們何錯之有”
阿爾藍因激動而顫抖晃動的身軀猛地一靜。
常歲寧再問“你望部無辜族人的命是命,岳州百姓的命,便不是命嗎”
阿爾藍怔怔了一瞬后,再次咬牙切齒道“你們盛人都該死”
“好啊。”常歲寧道“那你便去好好看看,你口中這些都該死的人,是不是真的個個面目可憎”
見有人走進來,阿爾藍下意識地后退“你要干什么”
常歲寧眼底一派冷然“怎么,敢殺他們,不敢見他們嗎”
阿爾藍跌摔在地間,薺菜上前為她解開了腳上的繩子,她卻掙扎著往角落處縮去,她試圖反抗,但身上的暗器毒物全被搜走了,被拽起來的一瞬,她開始失聲尖叫“不我不去放開我”
常歲寧看著滿臉恐懼的阿爾藍,道“讓她好好看看。”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種,使其流血是一種,令其恐懼也是一種。二者本無輕重之分,端看哪種更對癥了。
阿爾藍很快被薺菜塞上馬車,待來到數里外安置患疫百姓的地方后,又被薺菜從車上強行拖拽了下來。
阿爾藍掙扎著,尖叫著,不愿前行半步,但根本別不過薺菜的力氣,她發瘋般喊叫“我不要看他們我為什么要看這些該死之人”
她帶來的動靜很快引來眾多百姓的目光。
薺菜押著她往前走,她越掙扎便走得越慢,兩側的棚屋里擠滿了百姓,一道道視線看過來,大多帶著不解。
而那些不解的眼睛,大多有著飽受病痛折磨的痕跡,有人躺在棚屋里痛苦呻吟,有人抱著懷中啼哭的孩子輕聲哄著,也有人抱著膝蓋低聲啜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旁人。
而這些人在聽到阿爾藍的聲音后,都抬起來頭看了過來。
對上那一雙雙眼睛,阿爾藍發狂般的喊叫聲不受控制地堵在了嗓子里,突然發不出聲音了。
她不想再招來更多這樣的注目,但是隨著她安靜下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太過清晰,讓她避無可避。
阿爾藍的身軀在微微發顫,但仍舊不屑地嗤笑,試圖讓自己保持冷靜麻木,不停地告訴自己只不過是一群盛人而已,盛人全都該死
在她未見到這些人之前,她一直是這樣勸服自己的。
可是面對面的相見,眼睛觸及眼睛時的感受,終究是不一樣的人的眼睛太過擅長傳達苦難,覺知苦難。
那些飽受折磨的眼睛讓他們不再只是一個籠統的人數,不再只是冰冷的“盛人”二字。
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卻正在被迫死去的人。
阿爾藍已經太久未能正視作為“人”的覺知了
自從跟隨李獻之后,她便未曾再與任何人建立過親密深入的關系,她無親亦無友,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沒有可供思考對錯的余地,日夜只與仇恨為伴,心海也被仇恨牢牢冰封。
偶爾,她會突然自噩夢中驚醒過來,那短暫的恍惚間,是她為數不多的“自察”之時,她那時會意識到大仇得報之時,或許也是她毀滅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