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因為尚未找到理由拒絕去對方那里當近距離版拖油瓶,也可能是因為那點藏得極深的渴望,讓他在打字回絕時總是躊躇。
但是遲回的理由已經想好,就說昨天和朋友出去玩得太晚,現在才剛睡醒看見短信。
站在陰雨連綿的街道,他此時尚不知道在幾十分鐘前摩天輪的一個座艙在爆炸中灰飛煙滅,不知道自己會在幾小時后收到一通語氣沉重的陌生電話。
也不知道那封未收到回信的詢問短信會就此成為一個人的遺言,然后在一千多個日夜里變成揮散不去的夢魘。
纏夾不清,不死不休。
他只是斂眸重新將手機塞回側兜,在低頭扣衣扣時忽被人撞開,往旁邊踉蹌了幾步。
松田伊夏停下腳步,轉頭看去。
街道遽然扭曲,變成一團又一團潑灑的模糊色塊。
黑、暗黃、青灰,氤氳在雨水清冽的潮濕中,暗淡地往更遠處鋪開,唯有一抹紅濃艷得刺目。
他站在回憶的街道里,看見那片紅色滲出鮮血,長出肉骨,血絲里擠出大大小小的眼睛。和他如出一轍的鴿血紅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視著他。
無數眼睛眨動,無數人竊竊私語,那片紅色忽得變成一條飛舞的絲帶,向街角的少年飛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好吵
有什么東西在耳畔接連不斷地響,狂躁地發出滴滴聲,像是恒古不散的幽靈,帶來腦神經生理性的疼痛。
松田伊夏掙扎著吐出胸腔里最后一口氣,細小的氣泡消失在水波里。
肺部如有火在灼燒般刺痛,手脫力松開毛巾。
終于在腦海中找到了需要的記憶片段,他想要抓住浴缸邊緣將自己從水中撐起,卻因上面濺射的水液打滑脫手。
意料之外的失誤。
浴缸里蕩起的水波在此時同鑄鐵,他的手被裹挾其中,就這么落了下去。
意識沉入深海。
他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然后那些聲音又變成刺耳的哀鳴,哭聲、笑聲、罵聲、喊聲,千軍萬馬般從耳側呼嘯而過。
扭曲的光影、無邊的黑白間,忽得出現了一雙紫灰色的眼眸。
冷漠、倨傲,居高臨下注視著他。但是眸底深處卻藏著一片深晦的海。
松田陣平也曾無數次沉默地注視著他。
他們從不像其他兄弟一樣無話不談,大多相聚的時間都在價格實惠的小店里,兩人都緘默不言地埋頭吃飯。
氣氛僵硬得像凝固的水泥。
但偶爾他抬頭,會和兄長對上視線。
男人青黑色的眼底是片一望無際的海,海里沉靜地映著男孩蒼白的臉。
燈光昏黃,影影綽綽。
松田伊夏忽得睜開眼睛。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他用力咬在舌尖上,用牙齒拽動那枚金屬舌釘,在舌面上扯出一片刺痛。
在冰水中麻痹的指尖在疼痛刺激下,終于能夠再次動彈。
他掙扎著,狼狽地掙脫開系在脖頸上的毛巾和密不透風的水,將自己從浴缸里摔出來,砸向地面。
少年撐在瓷磚地面上,水珠從黑發上落下。
如果松田伊夏回頭,便能看見曾經給他寄過無數次生活費的男人站在身后,沉默地注視著他。
但他只弓著腰嗆咳。
良久,松田陣平伸手,很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男人寬大的手掌穿透發絲,連一陣風都沒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