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子也隨便就可以舉出來,比如一個一輩子只說普通話只聽普通話的人,他就理解不了“一東”韻和“二冬”韻的區別,在他的前提條件里這兩個韻部就毫無區別,所以他完全可以將結論推向另一個方向,那就是古人把這兩個韻部份立,完全是因為古人吃飽了撐的,于是就以為“今人勝古人”,得到了相當的優越感。
這種事情在很多大學者身上都發生過,比如宋代學問大家王安石,就曾經著述過一本《字說》,其中將“波”字介紹為了“波為水之皮”,將這個字搞成了會意字。
當時蘇軾就曾取笑他:“那滑字,就一定是水之骨嘍?”
其實皮,波,披(pei),坡,被,帔,這些字在中古韻里也都是一個音,所以波很明顯應該是一個形聲字,但是這個問題到了現在,甚至很多專業學者都搞不清楚。
因為這個字訛化得相當早,打開《集韻》,都能發現波字在書里出現了三個音,分別是bo,bi,bei。
這就是王安石不知道這個前提條件,因此用上了正確的邏輯推導后,得到了一個錯誤答案。
很多人都樂意取笑文科生不懂邏輯,其實要是不懂邏輯,你連一個基本的對對子都對不好,文科給人不通邏輯的印象,其實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前提條件”這一邏輯基本要素上,所存在的與理科的天然分野。
在甲骨文大發現這個前提條件出來之前,顧頡剛根據文史資料和自己的邏輯推理,得出的結論其實并不算離譜,但是加上了甲骨文這個前提條件后,起碼在商王世系表上關于《史記》的質疑,就顯得屬于是無厘頭了。
拿著根據新的前提條件得出的邏輯推論,去取消前提條件未充分之時得出的邏輯推論,本身是一種不懂邏輯的表現,所以文科本身就是一個對當前結果不斷進行補充修正的學科,這正是尊重邏輯的體現。
落實到聲韻學這個問題上,前輩們其實已經盡力了,他們能夠將自己考察過的地方的方言進行詳細的聲韻記錄,并且將歷史典籍記憶在頭腦之中,經過嚴密的邏輯推理,推導出自己對中古聲韻乃至上古聲韻的理解,已經讓周至驚為天人了。
但是他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像周至現在這樣將天南海北的方言聲韻全部收集起來放到多媒體語音標本庫里,并且利用數字圖書館檢索技術,將歷朝歷代的韻書進行脈絡梳理,構建出一條各個韻部的內部文字的橫向聯系和歷朝韻書相同韻部的縱向聯系網。
在這張網上,歷朝歷代的詩詞歌賦,駢文俚曲,童謠佛偈,就都成了網上的小魚,每一條小魚都可以驗證出它誕生出的那個時代,古人的聲韻使用情況。
而這一套東西,又會用來與歷朝歷代韻學研究者的著作進行驗證,將他們在前提條件不足情況下自己摸索出來的那些方法進行一一驗證,對其中錯誤的那部分,予以糾偏和修正,最終得到一個在現有前提條件下的的,將歷代中古聲韻構擬規則進行重訂以后,用目前最全面的聲韻標本,與最科學的構擬方式,重新構擬出的中古聲韻表,并且讓其能夠在計算機系統里重現出來,供全世界學者聽取到真實聲音的中古聲韻表來。
這最后的一點也很重要,語音這個東西,靠口口相傳都得出現謬誤,比如全世界各地的英語,與英語正宗發源地英倫三島的英語可謂大相徑庭,甚至英倫三島上,蘇格蘭口音和英格蘭口音差別都很大,由此可以想見在真實聲韻沒有流傳下來,僅靠書籍和現代語言,去準確構擬中古聲韻的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