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之所以將這篇《進士家考》轉載到了邸報上,刊行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戳破一個謊言,富貴修德的謊言。
在儒家構建的大同世界里,是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就是只要遵循尊長幼的秩序,就可以致大同。
這個理論框架能夠成立的根本基石,富而有德,富而好禮,富而能儉,就是富貴之家往往更有修養和道德,所以富、貴之家,就是天生地養的治人者。
類似的表述很多,比如君子富,好行其德;人富,以適其力;比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等等。
這種解讀是完全錯誤的,朱翊鈞讀書很好,他知道這是一種故意的曲解。
因為儒學里,君子有兩種含義,一種是很有德行的人;一種是治人者也;
但多數的儒家學士解讀的時候,都刻意的把這兩種含義混為了一談,解讀為:治人者,就天生就有德行。
荀子曾經在討論性本惡的時候,: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如果王孫貴族、士大夫的孩子們不能明白禮和義,那就是庶人;如果庶人的子孫,積累了足夠的學識,行得正,走的直,明白禮和義的重要性,就該是王公士大夫。
這個人是否尊貴,他這個人的價值,不看他的家世,而是看德行,他就是家世再好,沒有德行,那就是廢物一個,如果這個人家世不好,德行極好,那就是君子。
這才是原教旨的儒家理念。
這種思想,強調個人德行,而非世襲地位去決定人的價值,早在先秦時候,就已經出現。
正因為荀子的這些觀點,他被開除了儒家的至圣先師的序列,大明士大夫人言必稱孔子、孟子,很少談到荀子。
而這名筆正更進一步的戳破了富而有德,富而好禮,富而能儉的謊言,顯然進士之家,九成六的都傳不過三代,富貴和德行、禮義、節儉這些美德,沒有任何的因果關系,甚至富貴會催發出人心之惡,沒這點家產,還不會鬧得這么兇。
對于皇帝陛下轉載的這篇文章,大明上下,反響并不是很激烈,因為反響越激烈,這些事兒就越容易引起討論,最終讓這件事越廣為人知,最好的應對手段,就是當沒看見,算是一種無聲的抵抗。
也沒什么好值得反駁的,誰讓這名筆正,是用了五年時間,考證了如此多的進士家族,得出的結論,是實事求是,要推翻他的觀念,有些太難了。
大明上下內外,也逐漸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離開了儒家,大明王朝仍然能夠存續。
儒家作為歷朝歷代最重要的統治工具,一直是郡縣帝制、皇權體制下,維護皇權穩定最重要的手段。
皇帝把兗州孔府掀了,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如同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恐慌在蔓延,但很快,上到皇帝,下到萬民,都發現其實并不會毀天滅地,相反,大明的秩序仍然存在。
先秦時候,至圣先師那么多,不是光一個孔子、孟子,荀子、法家、道家等等諸子百家,都有可取之處。
時間一久,大家發現,其實諸子百家一直存在,只不過大家披上了一層儒家的皮而已,現在把這層皮掀了,反而活的更加通透了。
比如徐貞明,比如柯延昌,陛下御筆冊封的大司農、少司農,就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農家的身份,并且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在之前,他們看起來是儒學士,但骨子里是農學士。
皇帝再次刺破了儒家的一些神話,代表著儒家的神圣性進一步被破壞,這對大明上下而言,不是那么難以接受的事兒。
大明所有的風力輿論,都集中在了侯于趙的《深翻》之上,上一篇《翻身》的立意還有些模糊,這本《深翻》的立意就非常的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