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這輩子做了兩件對的事兒,一個是度數旁通,一個就是天下稅賦歸并朝堂。”王國光靠在椅背上,他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回顧自己的一生,他來人間,一共就辦了兩件事。
度數旁通和天下稅賦歸并,這兩件事,在王國光看來,一個是給中國的文化,注入了數理思維;一個是給大明王朝續了命,將大明財稅制度進行了全面完善。
回頭看,他覺得度數旁通,更加重要一些。
自從兩宋之后,中國的數理發展就變得緩慢了起來,甚至過去的成就也都丟了,到了大明,連讀算學的都少了很多,甚至讀算學成了算計的代名詞。
這其實也不奇怪,因為種種原因,大明很多士大夫連史書都不讀,只讀《春秋》。
朱翊鈞面帶悲傷,抓住了王國光有些干枯的手臂,低聲道:“大明會記得王司徒。”
王國光病危大漸,從六天前,王國光就開始只能進水,不能進食,大醫官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讓王國光吃了點流食,但從昨天起,王國光開始水食不進,大醫官龐憲,恐怕就這幾日了。
王國光,一個慎獨的人,即便獨處時,也謹慎不茍,從不逾越規矩,作為大明財相,作為度數旁通的發起者,作為萬歷維新的重要柱石,王國光也要告別他深愛的大明了。
王國光是個叛徒,晉黨的叛徒,作為晉黨,在最關鍵的楚晉決戰的時候,王國光選擇了張居正。
“陛下能來,臣也算是走的體面了。”王國光其實想勸勸陛下,情深不壽,陛下還年輕,要經歷很多次這樣的事兒,不必過分的悲傷,他死了,但他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了人心之中。
皇帝能來,是很大的體面,降階送行是一種禮遇,代表陛下對王國光一生功績的認可。
王國光的意識頗為清醒,他已經好幾日沒有吃飯了,但他一點都感覺不到饑餓,不是不餓,而是身體已經無法反饋饑餓了,他渾身上下沒有了一點點的力氣。
死,王國光不怕,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他這幾日反復問自己,是否荒廢自己的一生,答案是否定的。
他來人間走這一遭,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家人,對得起同僚,對得起朝廷,對得起陛下,也對得起黎民百姓,他沒有虛度光陰。
他只要清醒的時候,就讓兒子和大醫官把自己抬到躺椅上,放在院子里,他想再看一看花草樹木,陽光雨露,他對人間有著無限的眷戀,他讓兒子每天給他讀那些邸報。
他喜歡聽那些邸報上的喜訊,中盛良薯豐收了,寧豐晚熟良薯培育成功,大明又栽種了許多的速生楊林,雖然有楊絮的困擾,但總比一點樹沒有讓人安心。
作為財相,他其實很清楚,經過了數千年的采伐,大明植被已經枯竭。
自然環境崩壞、再加上人口爆炸、天變,大明怕是真的難撐下去,但最近大明非常注重植樹造林,速生楊為自然環境、生態恢復提供了助力。
“這天下稅賦歸并朝堂一事,就有勞陛下主持了,不少人等著臣死了,就把這事兒恢復祖制。”王國光出了自己的擔憂,很多人在等他死。
他一死,就可以開始對他攻訐,對他的政策攻訐,死人不會話,最好欺負。
“他們敢!”朱翊鈞用力的握緊了王國光的手,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笑容道:“朕這些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怎么殺人,怎么誅心了,他們若是顛倒是非黑白,非要胡攪蠻纏,朕不僅要殺了他們,還要把他們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朱翊鈞是個暴君,他手刃徐階,甚至把徐階貪腐的事兒,寫在了快活碑林,刻在了西山上,就是要讓徐階遺臭萬年。
對抗新政,就是對抗朱翊鈞他這個皇帝。
“也不是一定要殺人。”王國光有些錯愕,隨后也是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