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煩人不在于它咬人,在于它哼哼。
春末夏初的淡河水澤多,蚊子也多,項延禮已經聽了蚊子在耳畔飛了好幾夜。
他還好,他有嚴實的帳篷和可以供燃燒的艾草,但他的士兵們就只能在睡夢中含含糊糊地咒罵這這些小吸血鬼,權當它們的嗡嗡聲是天地的大合唱了。
比起這些只吸一點血的小東西,他們更畏懼另一種“蚊子”。
這幾天里淡河軍一直在派人襲擾他們。
那是像是野人,像是猿猴一樣神出鬼沒的隊伍,每次少則幾十人,多則百余人,總在夜里鉤死幾個哨兵,點燃一座營帳,有一次甚至險些燒了糧草。
士兵們不得不在睡眠中也豎著耳朵,怕這吸血飛蟲一樣的敵人又趁著夜色飛來。
“蚊子”們之中最驍勇最有號召力的那個,已經換成了林孖。
杜澤的傷沒有傷到筋骨,但天氣熱起來之后傷就好得慢,他不得不再休養一段時間。
有了杜澤這個前車之鑒,現在林孖每次帶人出去,嬴寒山都要反復強調不要愛惜武器,不要貪功不要冒進。
就算什么也沒做成,打擾一下對方睡覺也算成功。
林家的這個小伙子聽得十分感動,回頭對著兄弟們振臂一呼“姨媽愛惜我們”
嬴寒山默默閉上了嘴。
嬴寒山閉嘴,有人閉不上嘴。
淳于狐貍在旁邊笑得十分妖妃,每次撞到這種場景他都悶著頭嘎嘎直樂,一邊樂一邊扭動著他那條并不存在的油光水滑的狐貍以巴。
在淡河住了幾個月,淳于顧和他帶來的那些人不再灰頭土臉了,他本人像是褪去了一層殼就像蟬被叫做“小神仙”的若蟲褪掉外殼一樣,露出貴氣的,漂亮的內里來。
于是他那種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涎皮賴臉的做派就更突兀,也更討嫌了。
討嫌得連嬴寒山這種不愿意多話的人有時候都要嫌棄他一番。
“你不是王子煜的幕僚嗎”她拎拎他的衣袖,打量著上面枝葉相纏的繡花,“怎么像個貴公子似的。”
“舊的”淳于顧像是真被踩了尾巴一樣跳開,又翻開里子給她看,“小生穿了幾年了一件錦衣而已,寒山難道沒有么”
嬴寒山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給淳于顧看看,淳于顧就啞火了。
“明府與寒山多少祿米”
“月米五斛,錢千枚,絹半匹。”嬴寒山數了一下,有點牙疼地補上了一句,“按道理應該加薪,沒加。而且只發到了去年年末。”
淳于狐貍僵硬地微笑著沉默了,把自己的袖子往里卷了卷。
“清廉,清廉。”他說。
而這一手促成清廉之風的人,現在正在算賬。
確切來說,是聽人給他算賬。
在外面那群人籌謀戰役的時候,嬴鴉鴉沒有干坐在院子里看天看云看蝴蝶。
她一頭鉆進書房,把淡河上上下下能翻的文書都翻了一遍。
人口幾何,田畝賦稅如何,庫房里還有什么東西,一個春耕過去有哪些變化。
打仗了啊,這場仗打完如果淡河還在,就要重新編戶齊民,一切都得著手做起來。
裴紀堂靜靜地看著這個蹙著眉,用食指關節抵住眉心的女孩,一瞬間有種錯覺。
他覺得她并不是個孩子是誰跟他說她是個孩子來著
是嬴寒山,她說這是她妹妹,十一歲。
但她果真就是她妹妹么兩個人完全不像,同父異母同母異父都不可能生出一對面容身量不同,舉止做派有異,連知識都沒有重疊區域的姐妹來。
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愣了一下,嬴鴉鴉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光。
裴紀堂立刻意識到自己看她的時間太長了,垂下眼去預備為自己的孟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