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女士,你從始至終都搞錯了我的意思。”
顧為經搖搖頭。
“我打這個電話來,不是為了為我自己多要一個展臺或者更換參展作品的。就像你搞錯了,我那幅畫也不是為了討評委喜歡,才特意叫做《人間喧囂》一樣。”
“有位很好的姑娘和我說。有沒有遺憾不取決于你有沒有獲獎,而是取決于你有沒有畫出最好的作品。如果你真的畫出了杰出的作品,而組委會拒絕了你的參展要求的話——”
“那麼感到遺憾的不應該是你,而是組委會本身。”顧為經用陳述的語氣說。
“印象派曾沒有機會參加法國的官方沙龍,透納的水彩從寫實主義向主觀情感刻畫轉型的時候,曾因合作的畫具商覺得不符合上流社會的主流審美口味而被拒稿。倫勃朗的作品曾經因為冒犯了執政長官,而不被阿姆斯特朗的市政廳接受。”
年輕人溫和的說道。
“而歷史一次又一次的證明了。如果作品真的足夠杰出,那麼需要為此而感到遺憾的,都不該是藝術家本人。”
“因此,在一開始,我就不是非要求著獅城雙年展的組委會允許我用它參展的。它叫《人間喧囂》,并非是因為這次新加坡雙年展的主題就叫做《人間喧囂》。因為它叫《人間喧囂》,所以恰好獅城雙年展很適合它。這才是因果關系。”
“如果它沒有被允許參展,那麼……我能夠服從這個結果,我心中難免會覺得遺憾。但如果唐克斯先生真的打定主意,認為這幅畫達不到參展標準。那麼ok,他是策展人,這是他的藝術展。策展人是雙年展的主人,他的主觀審美便決定了參展資格,既然來參展,我就完全接受這個規則。至于他是否會感到遺憾——我想,歷史應該會給出它的回答的。”
是顧為經更加遺憾,還是唐克斯更加遺憾……歷史會給出它的答案。
這話說的很重。
甚至,也可以說,這話聽起來有一種狂氣,卻狂的不讓人討厭,狂的好看。
老楊是個面面俱到,面面俱圓的人物。
面面俱圓。
便難免滑不溜手,顯得狡黠而油滑,放在桌子上滴溜滴溜,原地打轉,心中就算有幾分靈慧之氣,也像是被搖散的蛋黃,和滿肚子的小段子混在一起,油乎乎的黏作了一團。
年輕的藝術家要有心氣,筆下的作品,橫撇拐捺,才有骨有筋,畫的才好看。
年輕的男人也要有心氣,處事為人,含蓄而帶鋒,才有血有肉,才玉質蘭亭。
也才好看。
顧為經在言辭中,用做比較的例子是透納丶倫勃朗與印象派,都是藝術史上最得意的人物,最風流的畫派。
策展助理邦妮·蘭普切女士雖然不喜歡顧為經。
出乎預料的是。
這話聽到耳中,竟然連她都不覺得顯得多麼刺耳。
蘭普切本以為她因該要感到勃然大怒的。
沒有。
搭配上年輕人娓娓道來的語氣,女人竟然奇怪的認為,他的話聽上去真的蠻有說服力的。
不是蘭普切相信什麼策展人將來會為此而感到后悔的鬼話。
而是她相信說話時的顧為經,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此刻真的是這麼想的的那種說服力。
四五十歲的畫家,在哪里嚷嚷,你們要是拒絕了我,就像是拒絕了倫勃朗或者透納,你們將來會后悔的!
它會讓聽著覺得有一種郁郁不得志的尖刻酸腐氣。
像是孤芳自賞的……蔫白菜梆子。
放到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身上,這話,卻說的恰到好處。
會讓人聽起來覺得神采飛揚。
就算是孤芳自賞,也是春日初開的玫瑰與玉蘭花的孤芳自賞。
恍惚之間,蘭普切女士覺得,真的很像透納。
(透納《自畫像》1799年)
年少時代的透納,在他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所畫的水彩風景畫中,悄悄在畫面的前景里,在一個墓碑上偷偷提上了“williaturner”的名字。
他把自己的名字畫在棺材上,并堅信自己將成為英國皇家美術協會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協會成員,并在死后埋葬入名人匯集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之中。
不光當時的人信不信。
但透納自己,他在提筆做畫的時候,一定是真的就是這麼想的。
這是少年天才所獨有的意氣風發。
“不管您信不信,蘭普林女士,但我撥打您電話的目的,真的不是為了要什麼畫展上的關照。”
顧為經說道。
策展助理張開了嘴,她本想給出幾句尖酸些的嘲諷,了結這番電話。
猶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