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亞瑟爵士說,那晚蘇格蘭場的隊伍是最早趕到火場的。有人燒傷,有人昏倒,還有人被掉下來的石頭砸中,現在正躺在醫院。在威斯敏斯特的廢墟邊,我看見一位受了傷的警官躺在擔架上,眼睛還睜著。他看見了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抬了抬手,像是在敬禮,又像是在安慰我。旁邊的醫生讓我不要靠近,說他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我心里想,他比我們所有人都更清醒。
我那時什么都沒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我的手緊緊捏著裙擺,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如果換作我,我會不會也那么勇敢?像是羅伯特·卡利警官和這位警官一樣的勇敢、一樣的恪盡職守?我很怕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堅定,不配站在他們中間。我們都不完美,我更不完美。”
聽到這里,許多原本挺直了腰背的警官忽然眼眶發熱,市民們看向公主的眼神也從初時的驚訝、崇敬過渡成了柔和。
就連坐在前排的,那些帶著各種傷痕的高級警官們也慢慢抬手摘下了帽子。
他們原本不太相信王室的小姑娘能講出什么讓人服氣的東西,但此時此刻,他們卻覺得維多利亞公主的演講要比那些政客、主教和貴族在葬禮上說過的悼詞都要誠實得多。
說到這里,維多利亞忽然面向卡利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我不會假裝知道你們的痛苦,也不敢說我理解那種失去的感覺。我不懂政治,也不懂這些決定是否正確。但我知道,在過去這幾年中,我看到了很多大人都在爭吵,議員在憤怒,貴族在辯論,而普通人……他們只是默默看著威斯敏斯特宮的大火燒,就像我們今天看著這場雨一直下一樣。”
維多利亞并沒有批評,她只是從她自身出發,說出了她的不安:“我聽見他們在說權力這個詞,也聽見他們在說改革,說失控,說替代,說必須。但沒有人說害怕。沒有人說:他們也怕,怕下一場火不是在威斯敏斯特,怕倒下的羅伯特·卡利警官并不是最后一個。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老實說,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我不懂為什么有時候國家會選擇沉默,不懂為什么街上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警察制服,也不懂,為什么連一位好人的名字都得等到他死了一年之后才被人記住。”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我想,我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害怕,我還應不應該留下來?如果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我還應不應該走出那扇門?”
她的眼神緩緩掃過那些穿制服的人,那些滿是疲憊卻目光炯炯的雙眼,那些長著帶老繭的手指和被雨水打濕的發絲的警官們。
“后來,我想明白了。”
維多利亞抬起下巴,語調放得很輕,卻意外地清晰:“留下,不是因為火沒燒到我,而是因為我親眼看見了威斯敏斯特在夜里倒塌。留下,不是因為我被人命令,而是因為我看見警官們在混亂中沒有后退一步。留下,不是因為我生來注定高貴,而是因為我如果不留下,誰還會記得他們在風雨之中、在熊熊大火的面前,曾經站立過?”
這三句話,每一句都像是水滴在石上,不響,卻滲得極深。
寂靜片刻之后,一頂警帽被緩緩摘下,再接著,是第二頂、第三頂,沒有人下令,沒有人喊口號,但整整一百四十多頂黑藍警帽,如同浪潮一般在圣壇前平穩舉起。
警官們沒有鼓掌,他們只是將帽子緩緩摘下,按在胸口。不是因為命令,不是因為禮儀,他們并不習慣在儀式中向一個孩子鼓掌致敬。至于他們的脫帽禮,這不是因為她的血統,而是因為她的承諾,一句簡單的、無法駁斥的承諾——雖然害怕,但我會留下。
緊接著,一陣輕微的掌聲,從后排一個工匠模樣的男人那里傳出。
下一秒,又有第二聲、第三聲從人群中響起。
掌聲先是如雨點落石,然后逐漸連成一片,如涌上岸的潮水,克制、緩慢,卻無法遏止。
沒有像劇院那樣的嘩然,也沒有市政廳那樣的叫好,它是從某個市民開始,一個戴著便帽、胡子發白的老工匠,他拍了三下,然后停了,像是怕驚擾到這肅穆的場景。可緊接著,旁邊的花匠、印刷工、馬車夫也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