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很好。
他沒有懇求她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一起逃走。她也沒有懇求他拋下一切家國大義,從此跟她浪跡天涯。
他們心里都明白,那一切至此已經都是不可能之事。
即使他再愿意用自己的官位、前途與功勛去換回她,也只是一種奢望而已。
北陵陳兵邊境,蠻族虎視眈眈。不是她去,也是別人。不會有任何例外,也不會有任何恩典。
他真恨不能親赴邊關,以身代之。即使是將此身拋擲在戰場上,也比安坐京中尸位素餐、躲避在一介年輕女郎的裙裾之后受她的恩惠照拂,要好上一萬倍
但是他心里很明白,永徽帝素來平庸無能,又已經被長年的病痛消磨了所有的銳氣,甚至無力彈壓杜家,任其壯大
若不是小折梅與那位末代皇孫趙如漾,借著“天南教”之名聯手做局,一道將杜家拖下水,打了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又順理成章地將這絕好的良機和把柄一道送進被彈壓得很厲害的張皇后一脈手中去,那么今日的朝堂之上,說不定還是杜家勢大,連中宮皇后、嫡皇子仁王等人都要退避一射之地。
被永徽帝當作心腹任用多年,他其實也算了解永徽帝。
永徽帝是那種自己設計,三年不成的人,不過一旦有人將絕好的機會遞到他手中,他自是也不會拒絕,反而還會順水推舟,收取好處。
他不是不厭惡杜家,因為杜家之煊赫跋扈,已經影響到了他本身的利益。但他自己設計不出這樣不發一力,就將杜家手中的好處全數收攏回自己手中的絕妙圈套來。
讓別人來獻計,來設計,他也不見得完全放心信任對方;只有像“天南教”這樣和杜家捆綁已深的、杜家自己的盟友反水,干凈利落地自斷一臂,并把一切利益都全盤奉上,永徽帝才會放心笑納。
也因此,倘若盛應弦現在在他面前跪下請戰,說自己愿意赴邊關率軍迎敵,不破北陵終不還的話,永徽帝不僅不會相信,而且還會大起猜疑。
他會想,盛應弦的未婚妻本就是“長安繪卷”的擁有者,他的父親又一直轉著念頭要找到“末帝秘藏”,若再把節制邊軍之權交給盛應弦的話,那根本不用其他人幫忙,他們一家子就能直接改朝換代了
盛應弦在口中嘗到了苦澀的味道。而他甚至不知道這種苦澀該如何消解。
窗外的夜空中發出最后一聲“砰啪”之聲,絢爛的焰火在黑暗的夜幕中漸漸化為無形。
當最后一個光點也在夜空中消失之時,盛應弦忽而感覺到,身旁的小折梅轉向了他。
他下意識也轉過身去。
只見小折梅向著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為何,無需多言,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亦伸出一只手,牽住她的那只手。然后,他們一道,并肩慢慢向著廳堂內的正座上走了過去。
邁步之間,他們的紅色袍擺互相擦蹭,發出沙沙的輕響。
當他們并肩走到正座前之時,他們幾乎同時停了下來,彼此對望了一眼。
廳堂內燈燭熒熒,映照得小折梅發頂的步搖冠流光溢彩。
然后,她從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上前一步,轉過身去,穩穩地坐回了那張椅子之上。
她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而輕飄飄地墜下,在她的腳旁散開。她的寬袖舒展,落下來壓在了她繡著鸞鳥與紅梅的裙裾之上。她的十指纖纖,略微從袖口伸出一截,交疊起來安然擺放在她的膝上。她的背脊挺直,面容端莊,發頂的步搖上,流蘇甚至都沒有怎么晃動。
這一刻,曾經在湖中蓮舟上踏波起舞、含情流眄的天女離去了,重新化作了高堂之上眉目端嚴、卻冰冷無情的陶偶。
“盛如驚。”她的聲音聽上去也似帶著一絲寒意,如落入冬日寂靜深潭的水滴。
“如今,你我恩斷義絕,念在從前的一絲情分上,我亦不欲你受著蒙蔽離去。”
她道。
盛應弦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她。
但她卻已半闔上雙眼,面容上毫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