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承湖的夜霧如浸水的薄綃,沉沉的籠罩著四野,將遠處的虞山也化作一抹模糊的黛影。
湖心深處,一艘三桅樓船的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這艘經過改制的畫舫,中艙極為軒敞,儼然一座巨大的水上屋舍。
艙內,八盞青銅連枝燈臺分立四角,將正中區域照得通明。
錢謙益身著深青色暗紋直裰,外罩一件玄色夾絨披風,獨自端坐在上首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嵌云石扶手椅上。
他身形微胖,面龐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浮白,一雙細長的眼睛半開半闔,
其下,左右各設三張酸枝木官帽椅,依照地位資歷,分別坐著六位江南各地影響深遠士紳。
左手邊依次是松江徐氏徐孚遠、嘉興陳氏陳之遴、太倉王氏王時敏。
右手邊則是嘉定侯氏侯峒曾、無錫顧氏顧杲、華亭董氏董祖源。
眾人皆正襟危坐,仆從早已屏退,惟有湖水輕拍船舷的微響。
燭光映照下,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真實情緒。
船艙之中的沉默已經持續了許久的時間。
最終還是陳之遴率先打破了沉寂。
“陳望罔顧民意,一意孤行強推新政,欲使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將數百年來之祖制制驟然更改,關乎天下士林體統,非同小可。”
陳之遴的面容在躍動的燭光之下忽隱忽現。
“更甚者,推行‘尚武令’,公然重武抑文。長此以往,只怕禮樂崩壞,文脈斷絕……我等皆熟讀史書,豈不聞舊唐藩鎮割據,武夫亂政之前鑒?”
陳之遴略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座諸人,語氣更沉,將那個懸在所有人喉頭的問題拋了出來。
“如今滿朝臣工,懾于靖南軍之兵鋒,噤若寒蟬,難道我等……就真的只能坐視,任由這社稷綱常,就此崩壞下去么?”
話音落下,艙內一片沉寂,唯有燭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光影搖曳,映得每一張端肅的面孔都晦暗不明,難辨真意。
“彥升所言,也是我等所憂心之事。”
坐于陳之遴對面的侯峒曾緩緩捋須,他的聲音十分的低沉。
“然則陳望倚仗兵鋒,其勢正熾,此時若正面抗衡,無異于以卵擊石。”
“諸君可不要忘了……”
王時敏冷哼一聲,手中茶盞猛然一頓,冷聲道。
“陳望倚仗虎狼之師,行此倒行逆施之舉,終會遭受反噬,他今日能逼朝堂諸功就范,莫非他還可以將我天下的士子全都趕盡殺絕不成?“
“民心士心,豈是刀兵所能盡數斬斷的!”
王時敏話音未落,坐在他對面的顧杲已微微蹙眉。
“玄照兄,慎言。”
顧杲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捋過胡須,謹慎的開口。
“諸公慎言,如今陳望總攬朝綱,靖南軍兵鋒正盛,朝中臣工,地方士紳稍有不從,便是抄家流放之禍。“
“道鄰先生不過是在朝堂仗義執言,便被陳望使錦衣衛羅織罪名,誣告下獄,生死不知。”
顧杲口中的道鄰先生正是不久之前,才被錦衣衛所緝拿下獄史可法。
陳望是殺不盡天下的士子,但是卻可以,讓任何一個出頭之人,身敗名裂,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