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也是深夜,隔水的亭臺籠罩在燈火之間,周遭有幾株梅花盛開,在夜風里微微搖曳。而她身姿綽約,于寒夜里端然坐在案前,十指輕躍,彈奏得認真而投入。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姣好的模樣,到此刻都清晰留在腦海里。
也成為那場夜宴唯一的可取之處。
這兩日韋氏和陳家固然消停了,陸修也沉浸在公務中無暇他顧,但因這婚事而生的不快仍暗藏在心底,讓他隱隱心煩。
直到此刻,他穿過蹁躚微寒的雪走進這處雅間,對上她含笑的眉眼時,心里忽而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他接過茶杯抿了一口。
瀾音則起身理袖,走到窗邊坐好,揣摩著他的喜好撥動錦瑟。
陸修仍獨自坐在蒲團上,透過氤氳的茶氣打量她彈奏的模樣,而后微微闔上眼睛。
這調子他其實聽過。
那還是在淮南,他以馬奴的身份住在謝家,將她心愛的小紅馬當祖宗似的照顧著,每天都要刷洗一遍,不許留半點灰塵。
她倒是過得快意而恣肆,或是外出游玩逛街,或是四處尋摸華衣美食,得空時便會撥弄樂器。琵琶、箜篌、琴瑟,但凡帶絲弦的樂器她都會擺弄,以錦瑟為最,音調常會傳到他的耳畔。
彼時她是閨中千金,掌上明珠般被呵護著,活潑又驕矜。
他則在馬廄附近咬牙切齒,恨不得早些履完戲約離開淮南,償盡恩情后,再不必受那小姑娘驅使。
陸修從沒想過,那樣明媚肆意的少女,有朝一日會淪入外教坊,斂盡鋒芒藏盡委屈,陪著笑為客人遞上擦拭雪水的軟巾。
而他竟也會騰出空暇,來到從不踏足的外教坊,暫將公務和煩心事拋開,只身品她的香茗與音律。
夜聽錦瑟,原本是極美好的事。
陸修瞧著她姣麗的眉眼,想起那日她站在外教坊舞臺上,被人尋釁時身單力孤的模樣,不知為何,心底卻微微作痛。
直待一曲撫盡,他才抬了抬手。
“能讓樂官贊賞的手藝,確實不錯。”他清了清嗓子,神情中不露半點情緒,只是輕搖了搖茶杯,“續杯茶吧。待會再彈。”
“好。”瀾音自無不從。
陸修則倚著背靠,瞥了眼鶴鳴,明知故問道“這瑟做工精良,是你買的”
“是外祖父做的,送給我當生辰之禮。”
瀾音提起已故的至親,聲音格外溫柔。
陸修便順著這話題閑聊下去,漸漸又從瀾音的外祖父聊到他的祖父謝辰,乃至謝家在楚州的故交親朋,家中變故前的一些情形。
夜色愈深,偶爾有琵琶洞簫入耳,亦有窗外的笑談聲傳來。
窗外積雪漸重,廊下的燈火卻在夜色里分外明亮,推開半扇紗窗望出去時別有朦朧意趣。
這方小天地卻仍暖和。
陸修一時品茶,一時聽瑟,一時推窗,一時閑談,一個半時辰就那么消磨了過去。
瀾音最初還以為他當真是有閑心來聽瑟曲,循著他閑談時問及的事情琢磨,卻慢慢品出了些不同。紛紛落雪中,那晚大雨滂沱,家中被儀鸞衛蠻橫查抄的情形重新浮上了心間。
她遲疑了幾回,終是在陸修起身要走時鼓足勇氣,輕輕扯住他的衣袖。
陸修微詫,側頭看她。
瀾音手指輕攥,臉上不再是外教坊待客時周全而客氣微笑,而是肅了容色,壓低聲音道“大人今晚過來,問了這么多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莫不是為了我家的案子”
屋中極靜,她屏住呼吸,忐忑而期盼地等待他的答案。
陸修焉能看不出來
但謀逆案由儀鸞衛查辦,卷宗和案件內情都瞞得半點不露,他如今只是尋摸線索,頭緒都未理清,告訴瀾音又有何益
徒增她的煩惱罷了。
陸修看著抓在他衣袖的白皙手指,沒覺得不妥,只是微微躬身,在她耳邊低聲道“在外教坊學會一件事。不該問的,別亂打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