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如絲的雨漸漸停了,被澆灌過的松柏、細柳、花草更顯嬌艷。
邵勛一行人很快來到了墓家前,被雨水沖刷過的神道碑上字跡明晰「夫聞璇樞運象,革故鼎新;乾元御極,承桃紹統。昔普綱解紐,九域分崩,黔首涂炭,宗室閱墻。范陽王早于亂,遺盧氏靡托。帝膺天命,定八荒,憫其孤,嘉其淑德,特納椒庭,授以修容之位。
修容秉性貞靜,蹈禮履仁。事朕惟勤,虔奉惟戾;訓子以義,慈嚴兼濟。楚王弱齡岐疑,修容躬親教撫,以忠孝,成其器宇。帝感其勞,恩遇日隆。
嗚呼!天道難諶,淑人易逝。神醫藥石,難駐芳魂。以貞明元年臘月二十日寢疾逝,春秋六十有一。
修容之生也,值陽九之厄,罹家國之變。幸沐圣朝之化,得托宮鬧之安。其逝也,蒙天子之哀,獲窮之寧。存歿哀榮,于斯為極。雖前塵若夢,而后福方長」
邵勛已經不記得碑文是太常寺哪個博士寫的了,不過他看過后并無異議。
正在修《晉書》的那幫人知道后,極為頭大,這不穿幫了么?本來他們還打算春秋筆法,讓人覺得普范陽王妃盧氏與新朝修容盧氏并非同一人呢。現在好了,天子自己都不在意,他們又得重新修改。
同時暗罵太常寺里有「反賊」,心懷故國。又或者誰家里被度田了,心氣不順,暗戳戳譏諷天子,雖然第一段已經美化了天子的行為。
邵勛懶得想這些東西。
咋了?納個寡婦還這么多人嘰嘰歪歪?士女再嫁的不知凡幾,怎么不說?
此刻的他只靜靜立在墓前,輕輕撫摸著神道碑,追憶過往。
邵面現哀色,不用他人幫忙,一個人捧來了巨大、沉重的香爐,然后投入名貴的香料及各色草艾。
劉小禾緩步上前,往香爐中放了幾本詩賦,多為她們寂寞時所書,甚至包括盧薰生前所作。
青煙裂畏升起,慢慢籠罩了神道碑。
「薰娘,上月我們又去七里河了—」劉小禾輕聲說道。
邵勛稍稍走遠兩步,看著前方連綿起伏的山陵。
不遠處亦有青煙升起,那是王蕙晚在祭拜她的母親司馬修祎。
駙馬徐鉉似乎也在。這并不奇怪,陸渾山南邊就是廣成澤的外緣,徐鉉四年前出任廣成苑令,平日里小夫妻二人就住在那邊,他過來很正常。
耳畔傳來陣陣哭泣,邵勛收回目光,卻見郎跪在墓前,痛哭失聲。
劉小禾亦不停地抹眼淚,臉色愈發蒼白了。
裴靈雁輕輕將她扶起,輕聲安慰看。
邵勛看著在風中搖曳的松柏,暗嘆一聲。他是父親,又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
就為了流華院的那一碗水引餅,就為了月光下的恩愛歡愉,就為了三十年的陪伴,他什么都可以原諒。
許久之后,風吹散了最后一絲青煙。
嬌小的云雀落在枝頭,歪著腦袋。嘰嘰喳喳一陣后,振翅而飛,投向西天。
邵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讓他起身。
灌郎失魂落魄地站起。
「在許昌住得慣嗎?」邵勛問道。
「還好。」
「回洛陽住一陣子吧,免得阿爺時常惦念。」
「好。」
「你也為人夫、為人父了。」邵勛又道:「父子之間,又有什么真正邁不過去的坎呢?你小的時候,阿爺陪著你娘,在廣成澤的長堤上走了一個又一個來回。你在薰娘懷里,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時常對我笑。你可能不記得了,阿爺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你是我的孩兒,終究是我的孩兒,也一直會是我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