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知道這句話。”范寧眼底有神色一閃而過。
“你轉告過希蘭,希蘭又和我分享過,不介意吧?”瓊說。
“自然不,還分享過什么?”
“別的?......沒有了。”
“明明不過數年,卻感覺那時是好早之前啊。”范寧搖頭笑笑,回憶從神色間浮起。
“安東老師說的陽光,應該是指‘不墜之火’吧,時至今日,我都樂意這么去理解,且更愿意去聯想與之相關的一切引申義,就像聯想與音樂相關的一切引申義一樣......從清晨鋪滿陽光的床鋪上醒來,在花圃開滿鮮花的小街里徜徉,看日落、雨林、閃電、露水、荒原與海,聽交響大廳里的樂隊在強奏的拍點上落下錘與大镲。”
“第0史的我,某天晚上就正在聽這樣的一場音樂會,然后隨著整個世界,一并被遙遠的喜馬偕爾邦山巔之上發生的‘祛魅儀式’抹除,隨后認知就突兀銜接到了......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月的這一重歷史上。”
“所謂穿越事件,其實身前身后,我依然都是我。除卻安東老師死前留下的信,我還記得更早些的時光,他說希蘭自從長大些了后,不是那么很聽得進他說的話,哈哈哈......叛逆期的少女嘛,雖然柔柔弱弱,但其實心里面的主見很強烈,老師經常說既然唯獨我給她講道理時,她愿意聽一點,那就拜托我多做正向引導......”
“我自是答應,且一直是這么做的,不過,會不會是后知后覺才更加明確意識到,安東老師有‘托付’的意思?”
“那如果時間回到從前,你最終的選擇會是希蘭了?......我還以為會是羅伊呢。”一直默默聽著的瓊開口了。
她覺得時至今日,很多不太那么好直說的話題,也已經不算什么了。
而且她自己都覺得,問出這個“與自己不相干”的問題,卻有許多微妙。
“回到從前......是指回到哪處?選擇......又是以什么選擇為準呢?”范寧的反問卻讓她一怔。
“單在那重極為豐盈而不常見的歷史,答案或許明確,但我卻沒能知道。我抱著敬畏的心認真思索過,并發誓在之后會更加認真的思考直至做出決定,可命運給我的時間太短了,在寫‘巨人’和‘復活’的那段日子太短,在漂泊歸來后的日子也太短,甚至到了圣珀爾托、到了豐收藝術節上登頂之后,它簡直連一個小時、半個小時、連多說幾句題外話的時間都不給我了。”
“而更多屈從于‘午’的時空啊,什么又是過去,什么又是相遇,什么又是選擇,未定的命運和已定的命運又該如何去確認和安放呢?”
范寧的眼睛一瞬間有些失神。
在背后這條清澈溪水的邊界盡頭,在天空那片碧藍如洗的極目之處,一塊塊荒蕪而崩壞的色塊開始出現。
“瓊,我只能告訴你的是,我敬畏你們每一個人,如敬畏最高的道德和純粹的理想;我贊美永恒的女性,如同贊美永恒的星空;我緬懷昨日的塵世,如同緬懷每一天愛人的日子,要是必須屈從于‘午’,那就將每一重有份量的時空一一回望也未嘗不可......只是那經文上的《傳道書》上確實記著,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那萬千重歷史都是虛空。”
范寧望向的天空好像黯淡了幾分,這片原本天朗氣清的“柳芬納斯花園”,也好像突然有些凋敝破敗了。
瓊怔怔地望著范寧,覺得又像是在告白,又像是在宣言,甚至還有點像禱告,但實則都不像。
這些語調聽起來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卻又帶著某些引人入勝的率真、熱忱與自省。
她感覺到了神性。
“如今來看,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么益處呢。”范寧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墓前枯黃的狗尾草,口中喃喃敘說,“瓊,你知道么,我曾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作的一切事,但見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的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何處。”
“萬事令人厭煩,滿有困乏,人不能說盡。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一切在‘午’的世代早已有過了。”
“那些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記念。我從前自詡是詩人的后裔、雅努斯的根莖、提歐萊恩夜空中的晨星,如今站在死蔭的幽谷,回頭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輪椅上的瓊不知何時眼淚已流了下來,她忽然有些后悔提這些傷心的事,她抱住旁邊范寧的手臂,范寧卻輕輕掙脫,在其肩膀上稍作安慰意義似地停留后,整個人蹲到了墓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