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南愣了一下,奇道“什么契書”
沈念禾早有準備,將桌上擺著的一疊宗卷輕輕打開,翻到最后的一頁,輕輕推到郭安南面前,道“上回公子來我這一處取看征發民伕、屋舍告示,此物也在當中,當初下發時建平縣中也有一份,小公廳還特地說過,如若轄下農人不愿參與,必要簽押契書,承諾將來不分圩田,不用水柜水,一旦要用,需按時價付賬。”
當日沈念禾給的宗卷厚厚一摞,郭安南雖然有看,卻只把要緊地方粗粗掃了一眼,后頭附的契書則是壓根沒有翻到,自然不知,此時接得過來,當場一讀,頓生不滿,道“這做法好沒道理分田也就罷了,難道此時不能出力,將來就不能用水不成”
又道“建平數萬戶人家,時間又這般短,還要一一叫他們簽押,簡直強人所難下頭吏員、役人如何來得及做”
沈念禾卻不與他爭執,只道“眼下只建平未有反饋,清池、宣縣兩地已是收回大半,可見不是全然不可行。”
她也不去捉著郭安南不放,徑直轉向了一旁站著的郭東娘身上,微笑問道“今次修造圩田、堤壩,朝中并無半點撥付,所有銀錢、材料,俱是郭監司統籌籌來,除卻公使庫自籌自出,另有大半乃是沿線農人、百姓所給,眾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如若俱都沒有,就騰挪房舍予役夫抵扣,如若郭姑娘身在其中,見得旁人什么都不愿出,將來又同樣能用田用水,水夠的時候還罷了,一旦不夠,又會如何作想”
郭東娘冷笑一聲,道“老天給誰生了這樣大的臉竟能如此厚顏無恥”
沈念禾又看向郭安南,問道“不知郭公子又如何想”
郭安南皺眉道“率土王民,百姓難免會互有爭議,官府卻不能厚此薄彼。”
沈念禾便道“那依郭公子所想,又當如何”
郭安南仿佛被噎住了一般,不知如何回答。
這本就是一個悖論,世間事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均分,更何況宣州乃是沿江支流,洪澇甚多,今年澇、明年旱,旱時尋常農人連自己喝水都想省出一口來澆地,又怎么可能愿意分給旁人
說一句難聽的,真正到得那個時候,就算有錢,也未必有人愿意把水往外賣。
小公廳叫農人各自簽押,其實并非想要他們將來掏錢買水,最要緊是讓人想清楚,不要為了一時眼前利,不顧將來而已。
沈念禾見他半晌不語,復又問道“不知郭公子來建平六日,去過幾處村鎮,見過多少個農人,有無問過他們是否愿意簽押這一份契書”
郭安南張了張口,道“衙門自有人去,下邊也已是來人說了各自請命”
郭東娘忽然開口問道“衙門里邊誰人去的不是那羅知縣手下吧”
郭安南心中甚是不滿。
他一直覺得父親太過注重黨派之爭,遇得事情時,難免過于偏頗,看人都帶著先入為主,此刻見郭東娘一個女子,卻把父親多疑之心學了個十成十,便勸誡道“農人貧苦,徭役苛重,豈非一目了然之狀怎可為一己之私,立一己之功,就要自己去拿一葉障目,不顧百姓艱難”
又把自己在“萬姓書”中看來的話學了幾句,道“建平縣下頭村野之間,許多農人一日連一頓糊口飲食也難得,哪里能出銀錢田畝正當農時,外出服役,誰人來看顧家中只有茅舍兩間,挪得出來,自己又能住去哪里如此情狀,誰人去問話,誰人去宣諭,那人是我派去的,還是羅知縣派去的,難道會有什么區別”
郭安南語重心長,道“凡事要多想一想,縱然閨中千金,也不能作何不食肉糜語,否則只會徒增人憎。”
說到此處,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又轉頭看了一眼沈念禾,道“天熱路遠,眼下四處都在修堤造田,路上不太安定,今后若非什么要緊事,沈姑娘還是少出門的為妙。”
語畢,見得時辰不早,才道“叫小二上菜吧,我陪你們稍坐片刻,還要回衙門忙事。”
一面說,一面招手待把小二叫來,正要開口,卻是忽然聽得不知何處一陣嘈雜人聲,有婦人同小兒嘶聲裂肺大聲哭叫,喊聲震天,哪怕隔著門窗,依舊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