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李建恒被叫醒,奶娘領著他出門,他在正殿里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在垂簾后,看見人影憧憧,李建云擁氅臥在榻上,沖他招手。
李建恒跑過去。
那病女子半身赤裸,頭被摁在泔水桶里,一次一次摁進去,嗆出水,水再從口鼻里灌進去,她指甲扒得稀爛。
李建云扶著李建恒的身,一言不發。李建恒看得害怕,幾次回頭看李建云,可是李建云面上沒笑,李建恒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進桶里,便響起“咕嘟”聲,她痛苦地撓著桶,瘦指摳著木屑,指甲縫里又臟又爛。
李建恒看著她,卻記不清她的臉。,“嘩啦”聲卻一直伴隨著他的記憶。奶娘是個高挑健康的女子,李建恒不喜歡,他日后選的女人全部都或嬌小或病態。
李建恒也不喜歡水,他覺得臟死了。
那夜之后奶娘待他很好,李建云也待他很好,只是誰都不再提他讀書的事情,李建云也不再拘著他練字。李建云甚至指派了太監陪著他玩兒,李建恒徹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著,等他長到十幾歲,要分府的時候,李建云給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恒嘗到了滋味,明白了耽于美色的快樂,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后。
李建恒才知道那病女子是樂氏。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后”
李建恒手指顫抖,他像是對奚鴻軒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把這句話瘋魔一般顛來倒去地念著。
奚鴻軒抽著鼻子,聽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說“皇上,要想人人都這么以為,太后的尊榮總得給足了。如今太后咝。”他疼得抽了一口氣,接著說,“正缺兒子嘛”
李建恒在喘息中胸口錐疼,他胡亂地用手指擦掉眼淚,說“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鴻軒說道。
李建恒說“誰給了你狗膽,在這這里跟朕這般講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奚鴻軒口里滲血,他又啐了幾口,才說,“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沒什么君臣,不過是一個坑里的耗子,等著水淹閉氣罷了你算什么皇帝先前被那蕭二提上龍椅,便把他當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該的哪有爹娘老子對兒子孫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們蕭氏,如今仗著離北鐵騎個個都威風極了,早幾十年前,光誠爺前頭,哪有這等荒唐事我看著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這個地步,有什么滋味還不如我混跡鹽場,做個皇商的時候逍遙快活。你要繼續待在這位置上受著窩囊氣,不如今日與我一同淹死在這兒好。”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恒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娘老子憑靠著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著我是嫡次子,在家里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里浪里討飯吃,為什么全因為爹娘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后來我在海里受難,傷著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為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丑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著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著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么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奚鴻軒在這昏暗潮濕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說著。
“我謝他一輩子皇上,這世上誰不可憐你可憐我,便肯讓我做權傾朝野的元輔嗎你可憐蕭二讓他真正做了紅極一時的闃都總督,那誰會可憐你他蕭二待你但凡有一點真心,能叫蕭既明在御前說出那番話來不正是仗勢欺人么你再看看那沈八,攤上了沈衛這個爹,詔獄是那么好待的地方嗎他十五歲落在紀雷的手里,扒皮抽筋似的在獄里滾了一圈,如今人是出來了,可瞧著樣子,分明已經給養成鬼了。這天下人人都可憐,你要是個個都去可憐,那這皇帝還怎么做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皇上,別聽那嘴碎的講什么生母卑賤,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夠了人生來就是要分高低貴賤的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都是攛掇傻子的,不講規矩,哪來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恒,便生來比他蕭馳野高一等他蕭氏敢動什么歪心思,你怕什么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們怎么折騰都是個亂臣賊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誰敢不從這才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