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茍杞睡前洗澡的時候再度想起元榛“能屈能伸”的那番話。她充分理解元榛口中的“能屈能伸”,因為前不久元榛以身作則教給她了。
前不久制片人領著兩個投資人來劇組探班主創人員,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古代一些感情比較奔放的詩詞。制片人和其中一個嘴角有倆痦子的投資人不顧有女演員在場,極力發揮他們在淫詞艷曲這方面的造詣,上下五千年無有不曉,且極擅牽強附會——茍杞第一回知道“輕攏慢捻抹復挑”這句居然還能有旁的解讀——元榛不出聲兒聽著那些之乎者也的下作玩笑,并未撅人面子,只是出門時罵了句“晦氣”。
此處插播一句,元榛在投資人的這句“輕攏慢捻抹復挑”之后才留意到茍杞竟然也在角落里站著——他時常忘了茍杞是個助理本就應該跟其他演員的助理一樣跟在他身側聽候差遣。他繃著臉丟給她個銳利的眼神,將她趕出去了。
茍杞蹲在浴缸里揉搓腦袋上的洗發水,突然領會了元榛這番話的用意:他應該是在隱晦地提醒她,她之所以最后走到山窮水盡,是因為以前行事過于直不楞登了。
大概是因為事過境遷,所以他提醒的方式十分委婉,她能聽得懂往前想想最好,聽不懂只以為是口頭上叫不叫“元哥”也算了。
“茍杞,陳雯錦不愿意站出來,這件事情只能以你欺凌同學這樣的結論收場了。趁著你退學手續沒辦完,我還是你的老師,我有兩句話你得聽聽。”茍杞的班主任幫助茍杞復學未果,在學校門口的小餐館里請茍杞吃了頓餛飩,一直被大家叫做“活閻王”的中年男人曲起手指向上頂了頂金絲眼鏡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人生的第一要務是什么?是保護自己。你要吃飽穿暖保護自己生命無憂,要能屈能伸行事有度保護自己不被社會傷害。”
茍杞重新打開花灑沖掉頭上的泡沫,然后嘩啦啦沖洗身體,一腳踏出浴缸。她用浴巾胡亂揩了揩身上的水,便套上了胡不語早些時候給買的睡衣——一件印有狐貍尾巴的審美非常奇怪的睡衣。
茍杞腦中回響著“活閻王”的諄諄教導忍不住蹙眉,要不是元榛今天突然說到“能屈能伸”這個詞,她居然完全忘記了班主任跟她說過的異曲同工的這番話,仿佛相關記憶叫人整塊挖走了似的。在她的印象里,她就是辦完奶奶的后事就直接開始了獨居生活。她最開始是在便利店做收銀,所得的收入剛好足夠生活,后來因為跟便利店的老板吵架負氣辭職,轉而去了喜悅私廚。
“退學手續,沒錯,退學手續是要辦的……”茍杞盤膝坐在床尾凳上,目光略微呆滯地瞧著發梢緩緩凝成的小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她努力集中精神捋時間線,“啊,是辦完后事的第二天去學校辦的退學手續,當時因為要等一個公章,而持章的老師遲遲不到,‘活閻王’就帶著去‘七里香’吃餛飩了。”
班主任跟茍杞說的當然不止那兩句話。他還說,茍杞欺凌章伶桐的這個事情因果關系不充分,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成立。茍杞平日里獨來獨往,也就跟陳文錦還偶爾在走廊里站一站聊兩句,甭指望她主動跟旁的人來往,更不要說去欺凌旁人。再說章伶桐平常前呼后擁的,去廁所都是呼啦啦一大幫人,茍杞就算想欺凌個人撒個邪火也不可能想不開得盯上她。但這件事情各方都希望盡可能不要擴大——章伶桐的家長也是如此——所以最后就變成了這樣的結果。
——雖然陳雯錦不肯出來作證,但是章家家長聽著茍杞嘴里描述的章伶桐,也仍是漸漸變了面色。他們顯然清楚,即便茍杞說的不是全部的事實,也是部分的事實,因為茍杞口中有些并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言行細節與他們的女兒是吻合的。
其實在與班主任交談過以后,茍杞曾經短暫地積攢了些繼續生活的精氣神,特別短暫,大約也就一兩個禮拜吧,都沒夠支撐到她離開家出門去找工作。
她蓬頭垢面地窩在家里近兩個月,有時候靠著兩根放很久有些糠了的黃瓜或三四個煮雞蛋就能撐過一天。是后來一查賬戶余額,發現不夠繳下個月的房租時才出門找工作的。
“咚咚咚——”敲門聲打斷了茍杞的回憶。應該是胡不語寄的零食到了,陳霖拆了箱來給她送她的那份。茍杞揚聲應了句“陳霖哥等一下”,趕緊往睡衣里塞內衣,感覺仍是不妥,再迅速拎起窗前小沙發上的外套。
茍杞收拾妥當趿拉著拖鞋向門口走去時,突然感覺胸口有一股暖氣。她停下來感受了下,片刻,微微揚起唇角,在陳霖催促的“咚咚咚”聲里繼續向前走。
——以往憶起往事,她的胸口總是空落落的、涼颼颼的,但這回并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