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剛過,筵有余香,露濕闌干,涼風入帳。
因前些時宴客,奚桓不識字,鬧出不少笑話。奚甯自覺丟了臉面,發了狠,在翰林院經筵講門下揀了位秀才來為其開蒙。
蒼松竹影交疊,正撲在那秀才身上,高高的個頭,穿得樸素,卻雋逸面龐,學問極佳,來日必定是位龍飛鳳翔之才。只是過于年輕,不過十八的年紀。
皆因奚甯恐老夫子太過古板,不合奚桓的脾性,因此才要了這年輕的來。這秀才叫陳照年,素來敬仰奚甯聲名,也愿意來,且暗里發愿定要教導好奚桓。
故此到了時辰,還留下來孜孜不倦地念叨著,嗓音浄泚如水,催人困倦,“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一扭頭,見奚桓正窩在官帽椅上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地,規律的起落間,忽地抬起來,橫袖揩了把嘴角的涎夜,迷瞪瞪地睜著眼,“先生,您叨叨這一早上,口干不我使丫頭進來瀹茶您吃。”
陳照年執一把戒尺,往案上敲敲,“我不渴,多謝你費心。你把方才我念的,念一遍來。”
外間長案正橫對檻窗,哪里飛來只雀兒,正在窗臺上橫跳腳。奚桓放腿下去要逮,倏地叫陳照年拽住,“哪兒去我方才說話,你沒聽見”
“聽見了,”奚桓眼睜睜瞧著那雀兒被驚飛,有些惱,拿眼剜他,“不會背。”
“你有沒有認真聽”
他腆著臉笑,又到圓案上摸了個黃澄澄橘子扒皮,“耳朵聽了,腦子里沒記住,我這耳朵跟腦子,按我爹的話說,是分了家的。”
那陳照年氣得直往上翻眼皮,復翻下來,上下將他掃著,“聽說朝天觀的老方丈曾給你掐算,說你胎帶慧根,命有大運。怎么你連個講了七八回的千字文都背不下來”
“我也不曉得,您是先生,我是學生,得問您啊。”
陳照年哽了半晌,朝案后一指,“坐回去,七八遍記不住,就七十八十遍,總能背下來。”
“不坐了先生,”奚桓高高仰起臉睇他,用沾滿橘子汁的手去拽他的衣擺,“坐得屁股疼,叫我歇歇成不成”
先生硬了心腸,將臉別到門框上不理他。忽見一抹湖色蕩漾,門里進了一位小姑娘,梳著寶髻,并頭簪兩朵小小的白茉莉,穿著水天碧的短褙,扎著湖藍的裙,恍惚似一潭幽水里開出的藍蓮花。
他匆匆避開眼,花綢也是一怔,旋即臉似丹霞,燒紅了十里天。端著個白釉碟子,一時進不得,退不下,滿目羞愧,“還當桓兒下學了,不妨叨擾了先生講學,真是對不住。”
鶯囀燕噎的聲音莫如在奚桓心里放了朵煙花,滿目絢爛,余光綿長。他撲將過去抱住花綢的腰,背后把沾了橘子汁的手翻起,生怕臟了她的衣裙,“姑媽康安,大清早,您怎么來了”
細微的尷尬里,花綢把眼低垂,端高了碟子,往他背上拍拍,“你姑奶奶新做了玫瑰八仙糕,端來你吃。”說著,擱在案上,朝陳照年蹲了個萬福,“先生也請嘗嘗。”
奚桓稍稍抬眼,就看見那朱顏綠鬢,兩個水晶墜珥像一點湖光,落在他目中,驅散了半晌沉悶的課業。
于是,他滿眼就只剩了花綢,哪里還瞧得見先生。兀自攤著兩只手在她眼前,“姑媽給擦擦。”
淡黃的汁水在他手中褪得一抹綠,花綢輕掀眼皮瞧他滿腹委屈的神色,牽出條絹子往面盆架上沾了水,捧著他的手細搽,“剝了橘子皮也不洗手,弄臟了衣裳可不好洗的。”
奚桓被她托在溫熱的手心,驀然覺得她的手把剛過去的夏天又一把掣了回來,熾熱的太陽烤著他,涼爽的風吹著他,舒服得他不想說話。
那陳照年立在長案另一邊,兩個手指來來回回地拂著案沿,眼睛倏抬倏落,悄然地游在花綢的裙與臉。
只待他們搽干凈手了,他才逮著空隙與花綢搭話,“小姐就是桓兒的表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