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伺機而動的情感,則庋藏在奚桓每夜的夢境里。
那些夢,何其旖旎曼妙,轉來轉去都是花綢的耳眼口鼻,貼在他頸窩里,在他耳邊說一些白日里都不敢回想的話。
話題為詞,卻叫他寫得亂七八糟,花綢提起他繚亂的字跡瞧一眼,鎖眉嗟嘆,“學什么都一點即透,偏偏字跟狗刨的似的,從小練到大的字,就真是條狗,那爪子這些年也該能刨出個好看的坑了。”
奚桓坐在旁邊,往官帽椅上一靠,笑出一顆虎牙,頗有些不以為恥,“巧了,先生也是這么說的。”
“你還得意?”花綢橫指往他額角輕輕一戳,氣伴著握薛濤箋的手一齊垂下來,“提筆,我再教你,再寫不好,告訴你父親打你!”
論起來,年幼時還是花綢手把手教他寫下整本的《千字文》,這才算開了蒙,那時候字寫得倒十分工整雋飄逸,到如今,像是越學越回去了。
沒人曉得奚桓的鬼心眼兒,才提起筆,被她的手一握,唇角不留神就翹得比太陽還高,硬撇下來,淡然睞她,“姑媽,寫什么?”
“咱們寫簡單的,”花綢俯低了腰,握著他的手,一行下筆,一行念,“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窗外正好有風,吹融室內琺瑯彩盆里的火,暖意伴香,以及她細柔的嗓音,一齊襲入奚桓心內。
他瞥著眼,見她的臉近近地貼在他的臉邊,有點靠近他夜里頻發的那些夢了,連她桃色唇扉里吐出的話,也那么接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誰家墻外吹胡笳,伴著她的音落了停,仿佛她的聲音本身就是一支歌,一首曲、一闕傳唱千年的古謠。
“桓兒、桓兒!”
奚桓的暢想驀地被她推斷,他眨眨眼,拉回神來,垂目瞧著筆下的字笑,有意無意地問:“姑媽,什么叫‘一寸相思一寸灰’?”
連研墨的采薇也跟著求賢若渴地瞪大眼,花綢思索片刻,舉起箋紙,走到窗畔,“大約是說,我有相思意,奈何無了局。”
“我有相思意,奈何無了局……”
奚桓品咂一番,倒咂摸出點別的意思來,眼跟著花綢的裙,爬上她的眉眼,別有深意地笑,“我看不大通,應該是‘既生相思意,自有不了情。’”
玉樹搖沙聲,唱什么愁只愁春殘,嘆只嘆孤鸞,恨只恨衾寒,嘆只嘆影單,怕只怕,相思了無痕,春心老黃昏。
對于奚桓暗無蹤影生出的心事,花綢似乎毫不知情,也無話答他,只轉過身來,兩個胳膊肘反搭在窗臺,將他迤逗一眼,“等我們桓兒往后娶了妻,自然有千年萬年的夫妻情份說不盡,這會子又跟姑媽爭什么?”
“夫妻情分……”奚桓后頭的話,宛如風從背后拂動她鬢上蓬松的發絲,奄奄垂下。他無緣由地憎惡婚嫁這一命題,好像一提及,花綢的婚事也將近在眼前了。
偏偏采薇哪壺不開提哪壺,擱下一方墨,一頭去面盆架上洗手,一頭笑談,“什么‘相思不相思’的,聽不懂。我還要問問姑媽,那單家老侯爺的身子見好了沒有?”
“我也不知道,”花綢款步走回書案,擱下箋紙搖頭,“沒消息大約就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