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甯一雙眼黏在字里行間,逐字逐句細看半晌,方才提筆擬票。剛擬完一張批條,恰見戶部右侍郎衛珺卷著張票擬急匆匆進來,“子賢,荊州府那一百萬兩銀子你批了?”
接過票擬,正是潘鳳請款的批條,落了內閣七人的款,最終審批的是次輔潘懋。奚甯擱在案上,笑著點頭,“批了,再拖著,真到明年春汛,荊州府的百姓有多少得流離失所?”
那衛珺嘆息一聲,旋坐在案邊的太師椅上,“你說得也是,到時候真死了人,潘鳳倒要說是咱們戶部耽擱修繕,又有多少個說不清,批了也好。如今喬閣老退下去了,你在內閣勢單力薄,也不好太得罪他們。”
奚甯斜倚著胳膊,扭頭來睇他,“說起勢單力薄,今日皇上傳召我,提起福建鹽運司的曹潛上了道疏,說是福建今年是鹽稅高達四百多萬,比往年翻了倍,皇上問我怎么個看法。聽那意思,是福建的事,暫且罷了,為了安撫潘懋,只怕鐘老不日也得還鄉。”
“鐘老原本不日就要辭官返鄉的,老人家年紀大了,皇上有這意思,也是為了保全。只是他卸任,要你頂上去獨與潘懋周旋,也難為你操勞。”
“我一人之力,到底微薄。”奚甯笑站起來,踅出長案,“河南清吏司員外郎趙蔽行明年卸任,我想著尋一個精明強干的人舉薦給皇上,頂上這個缺,你也留心,門下有什么可用之才帶來我見見。”
衛珺稍顯驚詫,撩著衣擺翹起腿笑,“難得難得,你奚子賢竟也要向朝廷舉薦賢才,往常遇著這種事兒,你恨不得閉口不言繞著走呢。”
“今非昔比啦,在我這里走不通門路的,自然改換門庭,依附潘懋,那這朝廷,豈不都成了他潘懋的人?咱們不想看到那局面,皇上也不想。”
“你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衛珺相叉十指擱于腹前,眉宇間含笑帶憂,“咱們戶部福建清吏司暫缺一名管民科的主事,我耳邊吹過一陣風,說是潘鳳有意讓他的兒子潘興填這個缺。”
“這潘興現在何處任職?”
“嗨,任什么職,還是國子監讀書。聽說剛過了國子監監考,按他父祖的官品,他正可以向吏部請授官職,潘鳳便盯上了咱們戶部。我看,潘懋是想把手也伸到咱們戶部來,讓咱們徹底腹背受敵。”
天光漸亮,奚甯走去吹了四下的燈,背影立出暗淡一抹紅,“我看倒未必是潘懋的意思,地方上貪了不少,國庫也安插他們的人,上下沆瀣一氣,正好便宜了他們,這樣授人以柄的事兒,潘懋不會、也不敢做。我想,大約是潘鳳自作主張。不過正好,潘鳳有這心思,就是把尾巴露給皇上看,我看皇上未必會肯,大約會召我議此事,我想法子應對吧。”
衛珺拔座起來,案上拿了票擬,“那這事兒,你與都察院商議著辦,我先回戶部支荊州的銀子,這時辰,想必內閣其他人該到了。”
恰逢門內走來一人,銀半摻髯,老當益壯,穿著大紅補子袍。奚甯瞧見,與衛珺一道作揖,“這日事兒倒不多,潘閣老怎么不先回府歇一歇,晚些過來一樣的。”
此人正是次輔潘懋,清瘦的骨頭里透著精神奕奕,和藹地抓住奚甯的手拍一拍,“辛苦奚大人當值,這么多奏疏等著咱們內閣擬票呢,哪里敢歇?喲,衛大人也在,老眼昏花咯,竟沒瞧見,衛大人勿怪勿怪啊。”
“不敢不敢,”衛珺攤出票擬笑一笑,“這不,你們內閣擬了給荊州府的撥款,我特來找奚大人確認一番,這就回戶部撥調銀子,早些放到荊州,地方官員也安心、百姓也安心。”
潘懋微駝著背,樂呵呵點頭,“安心安心,百姓安心,皇上才能安心。咱們做臣子的,不就圖個君上安心百姓安居嘛,辛苦辛苦,大家都辛苦。奚大人,你當了一夜的值,快些歸家歇息一會兒,下晌再來,廣東還有幾封農改方策要咱們內閣商議定下,明日好報到圣上那里。”
奚甯將其請到上案,案下周道拜別,“閣老操勞,那下官先請辭去。”
出了宮門,旭日東升,萬丈陽光鋪在皇城的琉璃金瓦上,黑夜長辭,暗涌浮在了碧空的另一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