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嘗不是這樣講?”奚緞云呷一口茶,使紅藕上了兩甌點心,細剝著胡桃皮,“我也這樣講,可你大哥哥人卻固執,只說他使不著這些、桓兒也使不著,怕你到人家家里被人瞧不起,一定要添上,我也拿他沒法子。”
她輕笑著,臉上有淡淡的光彩照人。花綢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可以溫柔、軟弱、堅韌,唯獨不像現在,眉目里蕩漾著細微的漣漪,波動著一個小女人的幸福。
花綢不知道是哪個步驟出了差錯,但她很喜歡這模樣,于是不再爭,折了田契交與椿娘收著,“大哥哥一片好心,回頭少不得我親自去拜謝他。”
二人正說話,倏見采薇進來。花綢見她一臉愁苦,心里猜出幾分,拽著往東廂里說話,“桓兒的病還沒好?”
“哪里好啊!”采薇一屁股落在榻上,顫得金步搖緊促發響,與她唼唼的聲音相和,“飯也不吃,成日不是看書就是伏在案上寫字,再不就是床上睡覺。與他說笑,他就聽著,往日還與我們打趣幾句,這些日就跟個活死人似的!中了解元,原該高興的,這樣子,瞧著倒比那些落榜的還灰心!”
花綢聽了半晌,心如亂麻,千絲萬縷理不清,一只手將絹子攥得發皺,“太醫怎么說的?藥可吃了?”
“藥倒是吃著,只是不見好,太醫說他是心郁成疾,怪了,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逍遙來?老爺也不曾緊管了他,家里要什么沒有?他有什么可不得志的呢?”
說著,采薇將兩個眼轉來,握著花綢擱在炕桌上的手,“姑媽,我就為這樁難來,您是最疼他的,小時候他不肯吃飯,還是您去哄他他才肯聽。如今知道您忙著出嫁的事,原不該煩您,可您好歹抽個空兒去勸勸,他肯聽您的也未可知。”
花綢垂了下頜,風霜壓在肩,沉得有些抬不起來。她是想去看他的,夜里翻來覆去,柔腸轉了千里,只往他的方向鋪平。可她又怕,若去了,他徒增希望,又失望,還不如不去。
決心正難定,見椿娘端茶進來,“去瞧瞧吧,倘或病壞了,還不心疼?”
于是,在奚桓終日沉默的期盼里,花綢終于肯來,穿著茶色三多紋掩襟,鵝黃素面百迭裙,風吹過裙萬千的褶皺,倏隱倏露一點愁心,幾如一片秋葉,風凄凄刮落在他的書案前。
奚桓一抬眼,就從心肺里潑倒了一壺成年苦茶,鼻腔眼眶都在澀澀發緊。他披著件黑色鶴氅,靠到椅背上笑,恍若仙風瘦骨,羽化升仙,一派逍遙意,“你舍得來了?”
花綢從夢里立到他眼前,見他病色滲體,瘦了些,皮膚慘白,胡茬像荒草,侵占了他原本神采奕奕的臉,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座曾經無比輝煌過的殿宇荒廢經年,崇閎而破敗。
她嘆口氣,輕如煙云,“聽說桓兒病了?是哪里不爽快,聽大夫的話好好吃藥了嗎?”
一開口,還如從前,像個長輩周到關心,一段偷來的光陰好像見不得人,被她輕言淡語藏起來,了無蹤跡。那些背著人親密大約是奚桓在帳里偷偷摸摸做的夢,他們未曾親吻過,也未曾,在旖旎的夜里,分享過懵懂的歡情。他有些不敢確定了。
他鼻稍一動,哼出個苦澀嘲諷的笑,“不妨事,沒幾日就能好,難為姑媽想著,還肯百忙中抽出個空來瞧我。”
花綢看看他,湘裙曼動,走到榻上去,“桓兒,過來,我們好好兒說說話。”
倘或那天的一番話帶著負氣的成分,那么今天,奚桓從她眼中看到了心平氣和的決絕。他不敢動,可又想近近地看著她,只好拖著步子捱過去,臉上還掛著滿不在乎的笑意,“你那天說了一堆話,我早聽明白了,還說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說,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