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竹林,簌簌有聲,云林館內簾動燕醒,各人帶了小廝丫頭,治席開筵。花綢與韞倩自在屋里,外頭卻是一班男人并幾位妙妓坐花吟曲。
原是朋友相聚,奚桓卻記著奚甯說下的事,趁機也派北果套車去邀了昌其沖前來。
昌其沖此人,雖入仕為官,卻有些書呆子習性,常年與詩書為伴,對朝野黨爭之事,雖有洞察,卻從不涉身,一心只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做文章。因此奚桓擔心說他不動,便以謝師之名,將其邀到這里,請施兆庵等人幫忙勸說。
幾人席地而坐,篩過幾圈酒,幾輪飛花后,奚桓便推月見等人進去,“屋里有女眷,也請幾位抱琴而去,與她們取樂取樂。”
打發了閑人,奚桓便使北果上來篩酒,起身打拱請昌其沖,“學生承蒙老師教導,幸不辱老師這幾年來傾囊相授,奪了個探花。如今又與老師同在翰林院當差,承蒙老師多番照拂,學生感激不盡。原該請老師到家中款待,只是近來暑熱,這云林館雖然簡陋,卻是個再好不過的清涼來處,因此在這里設宴簡褻,答謝老師多年教誨之恩!”
昌其沖留著一把五尺美髯,翛然一撫,面如野鶴仙翁,如玉做之骨,風裁之柳,“你越發講禮了,記得你十三四歲上頭,還為了不背書,與我爭論詩書在口或在心。你說‘道理在心,何須逐字逐句背誦下來?’我一時還被你問住了,正不知如何辯,還是你姑媽走了來,說‘若字句都不解,又如何通道理?你刁鉆耍滑,若通道理,如何不肯腳踏實地?’說完打了你幾鞭子,你才肯老老實實伏案讀書。”
“學生當時年少氣盛,不知高低與老師爭論,還請老師寬恕。”奚桓忙作揖賠罪。
他哈哈一笑,抬一抬袖,“我又不是怪責你,你忙著認什么什么罪呢?說到你姑媽,我想起來,她似乎是嫁到了侯門單家?不知她婚后可好?”
倏地把三人問得一懵,那連朝忙伸著胳膊為他篩酒,借著他的腔搭話,“老師還認得姑媽呢?”
昌其沖輕輕閉目,似回味無窮之態,“如何不認得?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里獨步。勝如西子妖嬈,更比太真澹濘。曾被風,容易送去。曾被月,等閑留住。似花翻使花羞,似柳任從柳妒1。”
奚桓一壁聽,一壁盤腿坐下,見他神情向往,便眼生警惕,將他上下打量。倏又聽他微微嘆息,“可惜、可惜……”
“老師可惜什么?”奚桓挑著一側眉眱他
“沒什么,說笑罷了。”嘆完,昌其沖眼色微沉,慢吞吞擱下金樽,撩一撩胡須,將幾位青年脧一眼,“今日請我來,不單單是為了謝師吧?你們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我也不過三十出頭,可不是那起啰啰嗦嗦的老頭,不喜歡繞彎子。”
草亭內高卷竹箔,奚桓背著滿地陽光,暗朝施兆庵使個眼色。施兆庵領會了意思,便將昌其沖高高抬起來,“要說當今官場,誰不是攀權附勢以求高升?只有老師不與人相爭,在翰林院自在編史論道,學生們欽佩已久……”
“少拍馬屁,照直了說。”昌其沖不客氣地剔他一眼。
奚桓訕訕一笑,接過話去,“老師依然是舊日的脾性不改,那學生只好照實講來。多年來,潘懋父子仗著各地為官的門徒學生弄權斂財,朝中人早有異論,可潘懋根莖之深,實在可怖,往年或有彈劾者,不是奏疏沒在了通政司,就是反被潘懋治一個誣陷亂政之罪。幸而早年有喬閣老左右掣衡,如今喬閣老卸甲歸田,潘懋肆無忌憚……”
昌其沖鼻腔哼一哼,擺擺袖,“早有喬閣老,如今不是你有你父親在內閣嗎?誰說潘家父子就肆無忌憚了?你說這些,無非是你父親不堪忍了,想把潘黨連根拔起,他好獨攬大權,何必說得這般大義凜然?”
“老師此言有差,”施兆庵怕奚桓尷尬,忙插了一嘴,“潘懋多年來結黨貪墨,難道就不該清肅?倘或肅清朝野是為了獨攬大權,那自古懲奸除惡的忠臣豈不是都是以大義謀私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