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開綺陌,早上的雨潤了泥道,馬蹄踩出黏糊糊的聲音,幾如施兆庵此刻的心,有些拖泥帶水,“貴表姐,是怎么病的?”
殘煙微障青山,奚桓忽地端起腰瞧他,心內暗疑,到底什么也沒問,只是倏然一笑,“她懷了身子,誰知前幾日小產滑胎,一直不好。”
郊林迂回的風低吟著某些黯然的神傷,施兆庵忽覺后背有些疼,那疼直鉆進心坎里,在里頭打了個洞,仿佛就有一場夢,落了空。
他不動聲色地將背挺得筆直,在短暫的窒息里,有些云淡風輕,“我與你一道去祭拜祭拜吧,雖然我與盧正元沒什么交情,好歹也算是同朝為官,從前還幫他迎過親。”
不多時奚桓與施兆庵回家備了禮,一齊到了盧家,吩咐小廝抬了祭禮到到棚里擺放,上前祭拜。奚桓抬了一座金山一座銀山,又備了些沉香白蠟,二十兩銀子,還有一頭烤香豬。
花綢出來記冊,瞧見那頭大搖大擺的豬,知道他暗里打趣人家,眼里連連嗔他,“我原是與二嫂嫂一道坐車來的,她先回去了,一會子我坐你的馬車一道走,你等等我。”
“曉得,不為接你,我騎馬就來了。”
他背著人,對她輕輕挑眉,有些輕狂放浪。花綢心里像闖進來一只迷路的兔,砰砰狂跳,臉上有些紅,四下里瞧一眼,見無人注意,便推他一把,“快去廳上祭拜吧,又不老實。”
韞倩候在廳上等著回禮,正趕上吃晌午,客或在外頭用飯,或是在家吃了午飯過來。靈堂內一霎空空的,只有家下人在跪拜燒紙,火光迎在韞倩空洞的臉上。
她不知道施兆庵會來,迎面瞧見,有些錯愕,臉上連連變了好些顏色,最后萬色懼頹,只有慘淡的一抹白,仿佛一段跌宕浮沉最后又千瘡百孔的人生。
她遞了紙錢,施兆庵接過,眼神匆匆交錯,他的目光就有了退縮。來前,他設想了千百種可能,她也許會怨他利弊分明,或是罵他負心薄情,他都不怕的,他準備好承受她任何怨憎。
但她沒有,她只是平靜而坦然地,美麗地轉了個身,領著他們上前祭拜,“多謝厚儀,不甚感激”。
她大概已經原諒了他,施兆庵想,可他卻愈發無法寬恕自己。
他的背上結了大片的痂,有的甚至留了疤,大概是傷到了骨頭,每逢下雨,脊梁里總犯陰疼,吃了幾副藥,仍不見好,大概與他心里的愧疚一樣,不能治愈了,折磨得他時常疼翻在床上,茍延殘喘地,總想起她拿剪子對準自己的模樣。
他腿一軟,就對著面前的靈位跪下了,將廳內眾人皆嚇了一跳。奚桓彎腰瞧他,又瞧瞧前頭白漆的“盧正元”三個大字,滿目疑惑,“你糊涂了?非親非長,你跪他做什么?”
施兆庵充耳未聞,一張張往火盆里丟紙錢,燒起的飛灰掠過他的眼,他緊盯著面前的靈位,好像是憑吊一份由他親手點燃的、又親手澆滅了的希望,在無人理解的沉默里。
韞倩就站在身邊不遠處,什么都沒說,她已經是團不會再復燃的冷灰了,只等他起身,對他按禮福了個身。
施兆庵作揖回禮,沉沉的嗓子里好似墜著千言萬語,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且請節哀。”
旋即他轉身,一陣風卷來,牽牽絆絆的飛灰撲朔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則一點一點消失在亂亂紛紛的白幡間。
城滿梨花來辭汝,從此人生各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