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凝神,見是一幅工筆的中堂大畫,一眼望去廳宇堂皇、人物繁眾,門楣上“有涯居”三個字雄健飄逸,畫的正是文昭公、文華公外書房冬日里之情景。其用有涯居里一幅繪了火燒赤壁的立屏,將畫面恰隔作兩半左面的一半畫著一位風雅長者,身邊團團圍坐的七八個少年學子,老者一手撫須,一手指了立屏作講解分說貌;偏又有兩個不聽講的,一個將身子探出窗外,拿窗杈去勾屋檐下冰凌,一個挨在窗邊,眼望花園池子里一條叫薄冰凍住的長約尺余的三桅帆船。右面的一半畫著一位雍容婦人,將素銅手爐遞給一個少年,少年右手握筆寫字,左手虛握著湊在嘴邊呵氣取暖;二人身后幾張書桌,幾個少年學子或喝茶、或吃點心、或抱手爐交頭接耳;門廊邊又有一個少年,正同一個褐衣童子伺弄火盆。有涯居四面,又有屋廊下看茶爐的老倌、通道里來往行走的管事、院子里倚著竹帚停了灑掃的仆從,人物總十一二個,身形比例較正屋里略小一些,然而也個個繪畫精細,神情鮮明,栩栩如生。左上題三個字“冬學圖”,下無跋款,只一枚長圓小印“萬川歸人”。
吳太君讓世子攙著手,到畫前細看一回,笑道“這是二三十年前的形狀了,不想竟又在眼前。”
堂上眾人都凝神看那圖畫,如何沒看出畫中婦人面容與吳太君肖似,只是年輕了些許又有許多人還記得文華公章榮當日模樣的。于是都嘖嘖稱贊。稱贊間,便有那些朝君面圣過的,相互隱隱約約指一指畫中與文華公對座、正扭頭看立屏的學子,又點一點立屏后吳太君遞給手爐的少年,彼此也不用多言,便有默契在心。因此不過片時,清熙堂中稱頌榮公高華、吳母慈愛,贊嘆畫作精妙、筆觸動人之聲,赫然匯成一片。
吳太君便向世子鄭重謝過“真真深情厚意,又虧你辛苦送來,感激之語其實難盡。”世子忙稱不敢,再三行禮,然后方退下。眾人這才又依次賀壽、獻上禮物此番卻是一早擬好并送到章家的單子,由章由站在清熙堂外高聲念誦出來打頭要緊的一二樣,小廝將其搬著到堂前眾人當面晃上一圈便罷了。獻禮畢,吳太君謝過眾人,再吃過一回茶,然后方告退。眾人恭送其登轎返回澄暉堂。
看大轎去得遠了,章霈等方請眾人還到清熙堂上,這時才是真正的進宴入席,各自座次席位早是重新調整布置過。又因此處系正堂,不扎戲臺,仍只用兩支吉慶的細樂在堂外演奏,堂上眾人飲食說笑,又有章望等一眾兄弟入內侍奉勸陪。少時,菜已四獻,湯則一道。眾人遂各自起身,更衣整頓,然后分作幾班去處一班是魯光、張黎、左浦胤、謝況、范桃生、李凈、盛穎宇、程葉知,由章霂與林海相陪,往誠正院并藏書閣撿看古書珍本去了;一班是惲嬰、袁隆、紀萬權、廖天晟,由黃幸、章魁與忠獻伯長子、現兵部侍郎王耒相陪,到顧塘東府的外書房樂道齋斗棋閑話去了;一班是董笠、蘇明,由章曜、章斗陪著往東府小花園舒散去了。清熙堂上止剩河陽王世子、靖昌侯陳鐘、恩平侯蔡灝,章霈、章霑陪著說話。因見章望、章軫親自烹水奉茶,世子等忙起身,嘴里直道“不敢當”,手上趕緊接過茶來,然后又連聲請兩人也入座。章望、章軫謙虛一遍,這才告座坐了。外面自有尹純、李蝠、盛保幾個大管事帶著小廝伴從等立在兩邊廊下侍候。
卻說章回在東府這邊大花廳里,與長兄章由、堂兄章柴、章偃等一起款待各家的子弟后輩。因都是之前幾天就跟著自家長輩單獨到這邊拜賀過的,這一日便不擠在清熙堂,都按堂客安排在東府大花廳里管待坐席,臨到時辰點兒,不過跟著外面鼓樂,朝著清熙堂的方向行一次禮也就罷了。席間也自在都是些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又多有相識、彼此熟絡的,言語談笑十分親熱,或是傾蓋如故,一時片刻就十分投契。更兼席上還有一個謝楷乃是隨他二伯父謝準同來給吳太君拜壽的,只是頭一天到常州就在顧塘住下,和章回兩個一道兒起居,人來客至也幫忙管待。他既是世宦大家出身,自幼見識就多,年紀又稍長兩歲,高門世家子弟紈绔的諸般關節更熟,故而雖只言片語提醒,便能幫忙章由、章回等查漏補缺、萬無一漏,叫京里京外那些年輕輩見到處處合式、每每不俗,舒暢熨帖之外,更加驚訝佩服。章由、章回心里也由衷謝他,言行舉止里益發推崇愛重,倒不免惹得別的親戚兄弟側目。其中打頭一個就是黃象。他原跟章回最好,自九月十五從南京過來,表兄弟兩個就是黏在一起片刻不分的,便是章回往澄暉堂等處問安,或是到林如海處策論作文,又或是與黛玉等姊妹在花園中閑逛,黃象也都跟隨在側。不想謝楷一到,硬要同章回住一屋不說,章回也處處先就謝楷。此時見席上眾人說笑行令猜拳賭酒正酣,謝楷更被人捉住了聯句斗文,黃象就往章回身邊兩步,道“我吃了酒,有些上頭,外頭走走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