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聽他說得意味深長,便道:“你是在官府這里蒙受過什么冤屈,所以才進了冥思教嗎?”
慧恩背過身,要往回走。
他寬松的衣袍在大風中抖動,聲音夾在風里,傳到方拭非的耳邊:“是因為師父在我危難之際,救了我一命,我亦無處可去,便留在冥思教,以報恩情。”
“你師父是因為悲憫眾生才救的你?”方拭非兀自思考道,“我還以為能建出冥思教,且將它帶向歪路的人,不會有這樣熱情的心腸。”
慧恩說:“不,他是因為討厭我的仇人,所以才救了我。”
方拭非怔了下,而后哂笑道:“因為討厭一個人而救了你,這也能叫恩惠嗎?”
“能。”慧恩偏過頭說,“比許多承人恩惠,最終卻袖手旁觀的人好多了。方施主,您或許見得不多,目的或本意不重要,結果才重要。說得再漂亮,終究還是要看做的怎么樣。”
方拭非小跳著跟著他,這海邊的風卻不如她意,將頭發吹得凌亂四散,糊了滿臉,眼睛都快睜不開來。
瞧瞧慧恩這顆光頭,往哪里走都瀟灑多了。
方拭非用手理前邊的碎發,說道:“難怪他給你起法號叫慧恩。是要你一輩子記住他的恩惠?”
“非也。”慧恩說,“我的法號是我自己起的。只是覺得很可笑而已。”
風聲忽得嗚嗚大作,浪被拍起了一層,又轟得落下。
方拭非捂住一邊耳朵道:“什么?勞煩大點聲!”
慧恩看了她一眼,拖著她的衣袖,把她帶到一旁的船后。
有東西隔著,總算好一點的。
“你這樣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出人頭地,為何要選擇這條路?”方拭非說,“經商、入仕。天無絕人之路,怎么都好過與朝廷做對吧?你是聰明人,為何不替自己多想想?”
慧恩問:“有什么不好?”
“一個是有機會名垂青史,一個是現在就已經臭名遠揚。”方拭非說,“你們佛家不講求因果輪回嗎?你總該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缺德事吧?”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慧恩問,“縱然流芳百世,我又能長久了嗎?”
方拭非是真給他弄笑了:“你究竟學道還是學佛啊?”
慧恩繼續往城里走,手上掛著一串佛珠。
“我十三歲起,才開始念佛經。佛或道于我來說,并無太大差別。曾經我不屑于神佛來救,不必要得道高人替我開導。直至今日,我亦不信這世上有所謂的神佛真理。”
“聽你這樣說,也未曾見你被開導。”
“人不度我,官不度我,佛不度我,何人度我?”他搖頭說,“開導出來了。這世間無人能度我,苦海無涯,誰人都只能乘舟自度。”
方拭非:“你的舟從哪里來?”
“從哪里來?”慧恩瞥向她,眼神依舊不溫不火,似乎還覺得有些可笑:“人皆有秘密。我不揭穿你的秘密,你為何要來干涉我?”
“我有多少秘密?活著肉軀一條,死了尸體一具,銀子都沒幾兩。”方拭非叉腰道,“我只辨是非,佛要擋我,神佛皆殺,這就是我的道。”
方拭非揮手道:“這么多年了,你師父的恩情也該還清了。原本他就是居心不良,你還要以命相償嗎?我覺得聰明人的命,可是很珍貴的。”
慧恩:“你有可以真心相待,生死相交的朋友嗎?”
方拭非說:“有啊。”
慧恩淺笑道:“那我同你不一樣。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
慧恩手輕抬,讓長衫的袖口滑下去一些,朝方拭非靠近。
方拭非昂起下巴,揚眉看著他,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慧恩將手上的佛珠掛到她的脖子上。
他握過的地方還有些溫熱,大概是因為經常用手里盤摸,佛珠外的包漿光澤鮮亮。
“嗯?!”方拭非驚異道,“哇,這個你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