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回頭低聲介紹:這是教授小女兒,是領養的華人;大女兒是夫婦生的白人,在香港念書。
兩位中年白人隨后走到門口來。白人太太穿著歐式連衫裙,教授將女孩兒攬進臂彎向眾人問好,摘下貝雷帽,請大家進來坐一坐,喝喝茶,臨開船前會有仆歐來請客人下船。
云霞立刻將一捧大紅色康乃馨遞給淮真,經由她交給季家夫婦。
阿福頭回這么近見著哈佛教授,一緊張,昨晚連夜背了五句英文句子統統忘光。哆哆嗦嗦伸手同教授握了握,“你好”沒講出口,立刻被云霞嫌棄:“爸爸,這么英國化,太可笑啦!”
教授大笑,用國語說,“哈哈,國際化,總沒錯的。”又使勁同阿福的握手。
仆歐提了壺紅茶與籃蓬松過頭的軟面包來,眾人坐下,hul太太同云霞和早川用英文聊天,說教會賓舍住宿條件很好,“衛生設備在香港算極先進的,每天晚上通兩小時管道熱水,其余時候每天給每個成年人提供兩桶洗浴溫水。住在那里的多是教會女學生與單身年輕教師,澳門來的葡萄牙嬤嬤會在早晨七點至九點提供西式早餐,每天早晨每隔二十分鐘都會有一趟巴士車,接賓舍眾人前往港島薄扶林山上,大學校園就在那里。”
云霞便問,“將賓舍給淮真住,那么你們住哪里?”
教授太太說,他們住九龍,在半島酒店附近有所公寓,大女兒在那里的基督教會中學念書,會方便得多。
正和阿福用國語聊天的教授突然插嘴說,“教會賓舍在港島公園,離灣仔不遠,夜里興許吵鬧了一些,不過好在離中環花園的美國駐香港總領事館也很近——”
云霞突然轉過頭瞟了淮真一眼,掩嘴偷笑起來。
其余人都不解,“和駐港領事館什么關系?”
教授也笑著說,“所以季先生,季太太,你們不用擔心,對拿美國護照的女孩兒來說,那里再安全也沒有了。”
阿福聽完這番話終于放了心,格外高興,直說感謝博士費心照顧小女。
華人小女孩兒很少講話,羅文禁不住問,“為何將大女兒留在香港,卻將小女兒帶到美國?”
教授道,“美國是一艘船,船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無論這艘船上起了什么沖突,這艘船總歸是要往前劃的;香港被稱之為“東方大熔爐”,都說“西方將他們之中的敗類和渣滓送到了香港”,但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太太覺得香港更像一杯雞尾酒,這里無論發生什么動蕩,卻始終像一杯雞尾酒一樣無法融合到一處。我們都覺得,一個東方人應該看一看美國,知道什么叫歧視與排斥,同時也會知道什么叫自由;一個西方人卻應該去見一見香港,看一個又一個基督教的國家是怎么發動一場又一場的侵略,而周圍那群所謂彬彬有禮、衣冠楚楚的白人,究竟是怎么一個接一個被這大熔爐變成徹頭徹尾的敗類;同時也時刻警醒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一杯茶喝完,仆歐很快來提醒送客人下船。
季家人走后,淮真從甲板回來,也還算鎮靜。
直至聽見“嗡——”聲巨響,在如雷貫耳的汽笛聲里,心里終于有什么地方被觸動。
“第一次離家嗎?”教授問。
她點頭。
教授立刻提醒她:“到外頭揮手去。”
話音一落,她飛快拉開艙門跑到外頭,拉開舷窗板。
金山灣里泊滿的白色小船,被緩緩移動的郵輪卷起的白色大浪沖的四下飄散。在一艘艘小船背后的碼頭上,站著小小的四個人影,一見她小小舷窗里拼命揮動的手,一張張皺起的臉紛紛舒展,笑了起來。
去國懷鄉嗎?倒不是,不過離家三個季度,孑然一身的漂泊著又是另一回事,有人牽掛著感覺始終不同。只是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起和三藩市背后這個大陸有著這么多的羈絆。只覺得白星號像是個風箏,翻起的白浪則是一條結結實實的魚線,金山在后頭沉沉拖著它,掌著線,大船便這么穩穩地飛出去。
海上風大,不時日頭便落了下來,岸上什么也都看不見了。她立在舷窗邊,等著看惡|魔|島的燈塔究竟什么時候亮起來,呈給她金山灣最初的面貌,可是始終沒有等來。
教授的女兒出來找她。
她用英文說,“爸爸說你哭了。”
淮真轉過頭笑,用表情告訴她自己才沒有哭。又問,“我在等惡|魔島燈塔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