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放在文人眼里,斗山王這等舉動,無異于草菅人命,白負己使這堪稱酷烈的法子練兵,只怕光是為謀得天子贊賞而已。僅僅圖一沽名釣譽,就令眼下這些鎮守南疆的大好兒郎涉奇險,入籠斗虎,哪里是一位指掌南疆軍兵的將軍所為,到時雪片一般的奏紙諫言流入京城,恐怕又要讓天子身旁摘選奏疏的宦官一陣頭皮癢麻,搜腸刮肚朝心思難測的天子,軟言點出奏紙中所述。
無論齊陵還是上齊朝堂,文臣奏書歷來多于武官,原是大多武官若是有軍情與治下的要務,覲見天子時一般就已悉數啟奏,甚是簡明直接,少有醞釀良久,退朝過后再另寫奏書的。大抵出于武人不精于口舌官場事,故而才有了這么個當堂陳情的不成文習慣。
倘若換做文官,指不定又要在發髻稀疏的腦中斟酌過多少回,恨不得將一句平常話語掰成數瓣,既讓圣上覺得諫言有理有據,又不至于將話寫得太重,最好是循循善誘,由淺而深,這才算是一篇不落下乘的奏紙。
為一紙奏諫,讀書人可謂是費勁前幾十年所學,將詞藻文墨,句式意圖寫得猶如萬蝶穿花,既將應說的事說通透敞亮,又不乏引經據典,旁門論證,至于贊頌圣明感嘆海內萬民生平,更不可缺。
一疊動輒十六七頁的奏紙,除卻其中二三張中的諫言,其余皆是風雅頌贊。
費心勞神如此多時辰,歸根到底,還是怕圣上只納諫言,不賜青云。
朝堂文人里,除了當今那位齊相與剩余寥寥幾人之外,每逢遞奏皆是如此,更是叫不少武官都為之鄙夷。
奏紙上頭的言語,從來不乏豪邁之語,僅兩行字跡之中,有時就能找出三四句為民請愿,為天下開太平這等語句,甚至有些臣子慷慨持筆時,筆力足矣貫穿黃檀紙紙背,令人觀之,仿佛瞧見了這位胸有天下的文儒,伏案揮筆,涕泗橫流。可輪到這些位文人要調去京城以外時,大都成天喊著為民請愿,周濟蒼生的臣子,又是百般推脫,一口一個老臣年老體衰,實在難以習慣齊陵極北的寒冬臘月,懇請圣上莫要令老臣出京。即便是圣命難違,這些位臣子不得不從,只好馱上自個足足幾十車的家當,揮淚拜別京城,也免不了一路上多寫些凄凄慘慘切切,甚至春花秋月的孱弱詩句,好壞不在話下,哪怕多出些銀兩,也要令京城中人多傳頌一番。
然而為的卻不是要安心寫詩弄句,北國泛舟。
飲過御賜甘醴,鄉間米酒,焉能入喉。
分明是同一個學富五車,胸有八斗墨的濟世之臣,大概也只有上蒼曉得,同樣是人,為何這些位竟能生出兩副面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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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白負己多年前便有言,說興許是泡在墨香汀蘭之中,為人處世的第二張面目得以生根,只可惜濯清漣而不明,出墨香而不染,上好的詩書,終還是灌出來個唯有嘴里天地浩浩然的官員。
何其諷刺。
但諷刺之處卻不在于白將軍這一番話里,而是在于這話語背后,事實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