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小兒討要過一壺燙妥清酒,難得云仲此夜有些興致淺飲幾口,倒并未自珍,而是拿來杯盞放在漢子眼前,淺飲一口溫酒,饒有興致盯著后者打量幾眼,這才開口閑扯。
“嘿,不瞞公子,好東西都樂意上癮,甭管是眼前這足夠值得上駕好幾趟車帳所得銀錢的酒水,還是那等想想就比漏風窩棚里睡得舒坦的客棧上房,小人可都不怎么敢沾染,有道是由奢入儉難,萬一是讓這等酒水養刁了胃口,暖軟床榻慣壞身子,日后在南境,可就住不長久嘍。”
即使是才由似睡非睡中蘇醒,這位笑面漢子仍舊喜好同人攀談,倒是比先前駕車時稍稍放松些,不等云仲繼續問,就自顧自抖摟道,“說來羞愧,小人自然不敢同公子比較家資,可卻是出了名的勤快,再過個三五載,怕是就能靠這檔生意積攢個不薄的家底,起碼可替小人膝下一對兒女攢下些田產造屋錢,到那時搬出南境,替姑娘找尋個好人家,兒郎學來個一技之長,如何都可保衣食無憂。”
云仲若有所思,不過還是在替漢子眼前杯盞斟滿酒后,略微提了一句。
“黃從南境,舉步維艱,先前既是也曾想過攀高枝,借此擺脫困窘,如何又要卸去此念?”
漢子也不氣惱,只是擺擺手,最終還是拿定主意,端起杯盞來朝云仲行禮示意,仰頭一飲而盡,很快面皮就紅潤起來,甚至連經風吹日曬所留的萬千道溝壑,也舒展大半,由喉頭咯吱擠出些哈氣響動,瞧著相當心滿意足,分明是酒量算不得甚好,也或許是多年不曾沾染過好酒水,登時面紅耳熱,恰好就借這么兩分醉意,與云仲攀談。
漢子確屬黃從郡人無疑,家世干凈清白,倒也不必與外人隱瞞多少,而是原原本本告知云仲,早年間倒也曾背井離鄉,去往上齊天下闖蕩,單是上齊西北地,就小住過幾載,不過當真未曾積攢下來什么銀錢,即使是年紀輕輕時候,也曾自詡過精于生意,又多豪爽,雖無過多自滿的心思,然而錢囊果真是未曾如潮水漲起,后來也自然就斷絕了那等出人頭地宏愿,安心退回黃從郡中,歸鄉不滿一載,黃從郡便被人拆分為南境北境,日子更為慘淡。
這也是當初云仲能從此人口中,聽聞到只字片語的鄉音,尤其提及青柴時,漢子連聲朗笑,言說自己早年間還真是去過兩趟青柴,甚至還曉得那里有個極大戶的人家,似乎是姓荀。
“倘如是膝下無兒女,小人還真樂意再去往旁的地界闖蕩一番,奈何自家的婆娘染重病,無藥可醫,只留下這么一雙兒女,加之黃從郡現如今這番模樣,就再不敢有什么抽身外出的念頭,”漢子言說自個兒姓許,大抵是幼年時身子骨弱,生怕不得養活,雙親便替其取名腐草二字,意在令上蒼覺得其名姓低位,不至于將命收了去,而后又繼續道,“看公子當然是那等知禮的,當然是要掏心窩子說幾句知己話,受人敲骨吸髓,難道還要令兒女繼續為奴為仆,幼子賤賣一身血汗,姑娘憑容貌掙得十載高人一等,到稍稍人老珠黃時掃地出門?要咱說句平日里不敢說的話,黃從郡凄苦世態,就到小人這輩即可,何苦在令子孫繼續扛著這等毫無道理的罪過。”
酒開人膽,許腐草難得不曾像往常那般將言語藏到胸中,也或許這位勤懇的漢子,實在已是憋悶到不吐不快的地步,見云仲似乎同其余達官顯貴公子王孫不同,于是又仰頭飲盡一盞酒,可話到嘴邊瞥了眼客棧小二,還是壓低言語聲,但那張溝壑縱深吃盡雨打風吹的黑臉,還是有那么兩分自傲,稍欠身湊到云仲跟前。
“不隱瞞少俠,我家姑娘可是早早便懂事,知曉如何照料其幼弟不說,時常還要搶著替小人分擔些重擔,比不得大戶人家那般十指不染陽春水,可當真卻是自幼孝而知禮數,憑小人替人駕車,時常順手還要撿些黃從郡北境的舊物件器具,再不出兩三載,小人這一雙兒女,必然能從此地脫身,找尋個天大地大的好去處,到那時我便可功成身退,去往天下別處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