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府大公子尚以儺戲面具遮擋,擺明便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既然如此,無非便是暗指景府上下,并不愿露相,既然已是心照不宣將此事擺在暗里的明處,再有什么揣測或是流言,總是不好看,甚至往深遠里頭說,無疑是打了景府人家的臉。且不說不知好歹,但凡有一星半點風吹草動,受人追查下來,遭人記恨,只需略微使個絆子,照舊吃不得兜著走,因此無人膽敢這般觸霉頭。
今日筵宴,與往常一般,仍是由這位常年遮面的景府大公子出面,直至這般時辰,才賓客皆散,景府歷來不留宿外客,規矩便是規矩,因此哪怕是醉到身形打晃醉如爛泥,仍是要各自打道回府,僅余景府大公子一人,不去理會忙碌收拾遍地狼藉的侍女下人,而是接過下人恭敬遞來的醒酒湯,淺抿兩口,使貴賽金玉松香熏過片刻衣擺,沿著乳玉點襯,似星斗排布兜連的回廊,半晌過后才行至整座景府中央。
說來整座景府興修極快,雛形不消兩三載光陰,就已擺下陣勢來,不過布局卻與世上名家府邸不同,如將整座景府上下當成張回轉往復,亭臺樓宇環繞拱衛棋盤,天元處便是景府正當中,既不像上齊皇城那般圍繞一方泉眼,更不似旁人
府邸那般正當中坐鎮匯聚十方氣運的氣門,而是一枚僅有一丈長短,平坦光滑的臥牛青石。
“隔得這般遠,都能聽聞到宴席處呱噪得緊,雖不過小小黃從郡內,管中窺豹,似可推演出上齊望族,可是凋敝得不輕。”
臥牛青石上躺臥著位面皮約不足五旬的貴氣男子,大抵是聽聞有腳步聲上前,遂懶散起身,拍去外袍處的雪花,只是微瞇兩眼往景府長公子那枚儺戲面具一掃,吊起嘴角笑笑。
貴氣男子雖只是抬眼略微打量,歷來在外人眼前山崩而不顯慌亂的景府長公子,行禮更為恭敬,竟是站在深冬北風里,身形半點不敢晃動,只順那張黑白相襯的儺戲面具鼻翼處,淺淺有兩道白氣緩緩滲出。
“近來這段時日,上齊廟堂尤不太平,高門望族似乎是忘卻了一件事,國祚疆域,是否物阜民豐太平富足,從來是戮力同心所獲,三五家高門望族,休只去看曾由其中走出過多少位做官的俊彥后生,倒不如回頭看看,高門望族之中學的可不單單是那些所謂圣賢書詩賦文,而是御人書為官術,即使是那等三歲看老癡兒,耳濡目染,比起寒門與尋常布衣百姓,都算是佛陀蓮臺前聽經,足夠使一頭尋常孽畜,搖身一變開了靈智做世外大妖。”
“這人間的事,從來不是一株山參一枚坑,反而是稀則補,多則冗,不論向面皮上貼多少金,都消曉得這
么個理,胥孟府最終得勝,悖逆者乃是王庭,黃覆巢倘如兵壓西境,天下風頭一時無兩的就不見得有溫瑜岑士驤什么事,缺了哪個世家,難不成上齊便要遭滅頂之災?確鑿是胡鬧。或許待到這些位察覺出風向有變,自家并不見得無可替代,才會將驕縱跋扈自以為是的心思放下,可真就來得及?”
素以舉止得體,受贊三分神仙氣,七分王公貴氣的景府長公子,那張精巧儺戲面具處,現今連白氣都不再有,渾身止不住打顫,橫是在這等飛雪夜里,激出滿身冷汗。
世家望族,敲打二字歷來不見得是什么新鮮事,哪怕嫡子仍時時受些壓制敲打,歷來是相當自然,但就是這么位看似游手好閑,已有許久未上朝的景府之主,卻極少言及這等模棱兩可,疑是敲打威懾意味的啞謎,只一句,徹骨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