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孤身上路,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
近了徽州正是個午后,路過曾逗留的小鎮,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個彎去那當時住過的凌厲的小樓。推門進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臨走時歪歪斜斜刻下的四個字還在。
“我叫君黎”離開時艱澀的筆畫,如今看來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劍,將劍尖比到原來的四個字下。
縱然已經不是烏劍利刃,可是手上勁力比起那時卻不知增強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長劍在下面將這四字重新劃下。雖然只能淺淺書寫,但在這紋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齊寫下這樣四字,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記得這是自己離開時的愿望,卻沒想到,真的這么快便能做到,便這樣看著,他臉上露出微微的一笑,還劍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遠了。
入了城,他選在距離顧家最遠的一處客棧落腳,心里想著過不多日黃山上便要有黑竹會大會,自己倒應該先去探探路。
只是,連日來寒風凜冽,竟然有點要落雪的兆頭。他到了山腳下,果然見有告示說不準上山,一打聽,才知每年差不多這個時節,官府都會將山封了,派人專門守路,不準上下,以防凍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會那些人又怎樣上去。他們既然將事情定在半個月后,沒可能不考慮到此事。
他不好硬闖,避開守衛的視線在附近轉了一轉,已看到有兩撥七八個人往山口過去,等了一等這些人卻沒被攔回。
想來這幾人就是黑竹會的人了。黑竹會和官府關系密切,借個天時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開會,再容易不過。君黎心想。他們舉止裝束縱然稍稍異于常人,但若來了就住在山上,便不會在城里引起太大動靜。不過方才看到的些殺手大多年紀輕輕,平日也是四散在各處辨別身份不曉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聽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經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棧。
連日趕路勞累,他躺下不多時便也睡熟過去。一覺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夢里,就聽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睜開眼睛,天色還沒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來。樓下有小孩子嬉鬧之聲,也夾雜著一兩聲喝斥。他將床頭的窗子開了極小極小的一線,風嗖地一灌,卷進少量雪粒。
還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難行。他想著心中略有憂慮,下了床來。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離黑竹會金牌之會,又近了一日。
他從背箱里理出許久未用的那面“鐵口直斷”的幡,用桿子撐起。想來黑竹會那么多人,總有那么一兩個會相信算命吧,用這身份去尋些機會,我便不信我沒法讓誰說出我想知道的事情來。
他心里想著,人卻在桌前稍坐,想靜一靜。忽然只聽樓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傳來琤琮一聲琴音,不知什么人在這樣小客棧的清晨撫琴抒懷。撥弦隨即成曲,君黎聽了幾節,只覺琴意古樸,似非今曲,可惜與小孩子的玩鬧聲夾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點,從微開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調的半空。君黎自想著事情,那隱遠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數節之后卻忽然一亮,就聽一個女子聲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這是先秦時一首賦歌湘君,辭藻華麗,說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聲音冷艷卻清絕,將辭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動人。君黎雖是出家之人,并不識情思何物,但為聲所觸,一時也忘了旁事,側耳傾聽。
只聽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君黎聽得怔忡,料想這客棧中聽得見的,也必都醉了,這一段唱完,連孩兒玩鬧的聲音都已沒有。他忍不住推窗,聲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層淺淺的、似是而非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