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這個發小,今年過年,我去另一個發小家做客,她的家人依然能叫得上我姥爺的稱號:“劉工”,并激動補充,“你姥爺和她爺爺埋在一起哩!”雖然大過年的,聽到這句,我們都沉默了。
但這確實道出了老一輩廠礦人的生活軌跡:在職工醫院出生,在子弟學校上中學,如果沒考上大學,就繼續在這上技術學校,畢業后回到廠里工作,最后在廠里的太平間結束一生,和熟悉的工友埋在同一個熟悉的山頭。
回憶廠區生活,有過非常快樂的時日。每天早晨,廠區會播放純音樂,雖然不知道曲名,但我爸爸至今能彈出那些“廠里早上放的歌”。
我和發小,曾用四葉草纏繞丁香樹干,做成植物門簾;每周我們還聚一起,用大人穿破的絲襪,給芭比娃娃做抹胸晚禮服。圣誕節,我們會去廠區賓館二樓開的歌舞廳里偷摘圣誕樹上的小禮物。
尤其廠子飛速發展,上市融資后的幾年,每年發給員工們的肥皂、洗衣粉、手套多到用不完,電影院、書店、球桌廳里總是人滿為患。廠里一度每年都有聲勢浩大的煙花表演,那至今仍是我看過最熱鬧最炫目的煙花表演,表演總是以一排“母公司恭祝您新年快樂”綻開在天上而結束。
在這個歡樂的世界里,就連住在天橋橋洞里的一個傻子叔叔,每天拉著架子車,到廠里撿垃圾時,也是笑容滿面的——好像不論什么樣的人,都能在廠里謀得一份差事,養活自己。小孩們放學后,甚至經常和傻子叔叔一起走,有的幫他推架子車,有的聽他講故事,順便再從車里拿走幾個看得上的垃圾。
這里連“較量”都是簡單的。我讀小學時,學校里分幫派,南邊的是一幫,北邊的是另一幫;走干凈安全的天橋的是一幫,走橋下塵土飛揚大馬路的是另一幫,大家暗自較勁的,不過是誰走得更快,更早進到家屬院。贏一次,就能沾沾自喜很久。
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真實的痛苦曾經是隱而不露的:比如小時候,有次出教室,看到空中漂浮著白色片裝物質,我們以為是雪,但經驗老道的老師們知道,是工廠污染,叫我們趕快跑回教室。還有一年,廠里很多人都說,一位工人高空作業,掉進礦坑。真實情況不得而知,大家只看到,第二天家屬院前來了很多黑色小轎車,聽說是領導來談賠償了。
后來,和所有那些曾經地處偏僻,龐大臃腫的廠礦一樣,屬于我的“母公司”故事也開始走向完結。2006年,我們的子弟學校收歸當地教育局,學校的牌匾換了,名字換了,校服換了。從2010年開始,幾代職工家庭陸續搬走,去縣城,去省城,所剩的人越來越少。從五湖四海來的人,最后又回到五湖四海。
我們全家也搬到了距離廠區很遠的一個城里,進入新學校,新生介紹時別的同學都說自己來自某市某縣某區,我只能說我來自“某某廠”。同學后來談起我,說的也是“她是某某廠人”,好像在他們心里,“某某廠”是和縣、市、省一樣正常的地理區劃。
為了融入大家,我也嘗試過和大家一樣說方言,但失敗了——我說得太不標準,自己別扭,別人也聽不懂,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說了。一些學校里的小混混為此“約談”過我,“你怎么總是說普通話,別裝逼行不行?”。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明明是在自己的戶籍地,我卻像個異鄉人。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事情開始露出端倪:作為廠三代的我,作為最后一代廠礦子弟的我,無可避免的成為了一個文化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