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即《老子》,又稱《道德真經》《老子五千文》及《五千言》,一般認為是春秋末期大哲人老子所撰。《老子》作為書名,可能始于戰國末期韓非子《解老》《喻老》兩篇或更早之前,漢景帝時尊《老子》為經,而稱之為《道德經》可能始于王弼、皇甫謐的魏晉時期。至于老子其人,可參考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謹慎記載。
“老子所著言道、德之意的上下篇”,據帛書本為上篇《德經》、下篇《道經》,故又稱《德道經》,而傳世本為《道經》在前,《德經》在后,也就是《道德經》。至唐太宗自認是老子李耳之后,曾令人將《道德經》翻譯為梵文,唐高宗尊《道德經》與《孝經》并為上經,唐玄宗時更尊此經為《道德真經》。《老子》一書分章不定,嚴遵《老子道德指歸》分上篇《德經》四十章,下篇《道經》三十二章,凡七十二章;八十一章本最早出自《老子河上公章句》,此種版本上經三十七章,下經四十四章;帛書本、竹簡本有分章符號,但未形成今本八十一章格局,北大漢簡本分為七十七章。春秋戰國時期道家學派奉《老子》為創始典籍,道教出現以后,《道德經》亦被奉作教門核心經典。然而道家和道教意旨有別,道教尊《老子》其書為“三洞之精華,一乘之奧旨”,并以《河上公章句》和《老子想爾注》作為重要的講本,尊老子其人為至上三清尊神之一道德天尊的化身,又稱太上老君。歷代注釋《老子》的書籍極為繁多,蔚為大觀。
據前人考訂,王荊公注解《道德經》有全義、字說、雜說、新說四種不同的解說方式,同時考慮到歷代書目的著錄名稱,此次整理,將此書命名為“道德經義說”,或許更符合荊公的原意。荊公解《道德經》原書久佚,前人有多種輯錄本,此次整理即綜合諸本而成。有學者經過對比后發現,荊公所注解之《道德經》經文,所據版本與王弼注不同,而與同時期的呂惠卿《道德真經傳》相同,這次整理就以呂書的經文為準。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
莊子謂:“無古無今,無終無始也。”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則是其跡也。有其跡,則非吾之常道也。
名可名,非常名。
道本無名,道有可名,則非吾之常名。蓋名生于義,故有名也。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無者,形之上者也,自太初至于太始,自太始至于太極,太始生天地,此名天地之始。有,形之下者也,有天地然后生萬物,此名萬物之母。母者,生之謂也。無名者,太始也,故為天地之父。有名者,太極也,故為萬物之母。天地,萬物之合;萬物,天地之離。于父言天地,則萬物可知矣。于母言萬物,則天地亦可知矣。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道之本出于無,故常無,所以自觀其妙。道之用常歸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觀其徼。天屈西北為無,蓋制字或以上下言之,或以東西南北言之,或以左右言之,或以先后言之。蓋乾位西北,萬物于是乎資始。方其有始也,則無而已矣。引而伸之,然后為有。蓋不能常無也,無以觀其妙;不能常有也,無以觀其徼。能觀其妙,又觀其徼,則知夫有無者同出之玄矣。道一也,而為說有二。所謂二者,何也?有、無是也。無則道之本,而所謂妙者也;有則道之末,所謂徼者也。故道之本,出于沖虛杳眇之際;而其末也,散于形名度數之間。是二者,其為道一也。而世之蔽者,常以為異,何也?蓋沖虛杳眇者,常存于無;而言形名度數者,常存乎有。有、無不能以并存,此所以蔽而不能自全也。夫無者,名天地之始;而有者,名萬物之母。此為名則異,而未嘗不相為用也。蓋有、無者,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故非有則無以見無,而無無則無以出有。有無之變,更出迭入,而未離乎道。此則圣人之所謂神者矣。《易》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謂也。蓋昔之圣人常以其無思無為,以觀其妙,常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觀其徼。徼、妙并得,而無所偏取也。則非至神,其孰能與于此哉?然則圣人之道亦可見矣。觀其妙,所以窮神;觀其徼,所以知化。窮神知化,則天地之道有復加乎!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兩者,有無之道,而同出于道也。言有無之體用皆出于道。世之學者常以無為精,有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故云”同謂之玄”。“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者,同出乎神,而異者,有、無名異也。圣人能體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其妙;存乎有,則足以知其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應萬物之治者,凡以此。雖然,觀乎妙者,惟以窮神而已,而非所以為神也。若夫神,則未嘗離乎此二者,而此二者亦不足以為名也。故曰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者,同出乎神;而異者,有、無之名異也。圣人者,能體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妙;而存乎有,則足以知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下則有以知天地之本,而下焉則有以應萬物之治者,凡以此。嗚呼!老子之言可謂協于《易》矣。然而卒不與孔、孟并者,何也?蓋圣人之于道,未嘗欲有所言也。凡所以言者,皆出于應天下之變,而為中才之不知者言耳。以其道雖有、無并載,而及其言也,務詳于有而略于無。蓋《詩》《書》《禮》《樂》《春秋》之文,皆所以明有,而及其所謂無,則獨《易》嘗言之而已矣。然其說也,又必寓之爻、象、彖、系、吉兇、悔吝之間,而使世之學者自上觀之,則見其詳乎事物,而得其所以有;自下而觀之,則見其外乎器用,而得其所以無。所以賢者觀之,愈有以自信;而愚者窺之,亦不至乎疑而得也。蓋其心嘗慮曰:彼道妙者,非中才之所能及;彼能及之者,又將不言而自諭。茍為不度其如此,而惟妙之欲言也,則是使學者坐而惑之。老子者,知有、無之相為因,而以為無有者本也,故其言詳于無而略于有。夫無者無言可也,而可以詳言乎?彼老子者,既以異乎孔、孟矣,而王弼又失孔子之旨。蓋其說以無名也,天地之始。夫神者,天地之至難名者也,而天下既名之以神矣,然物豈有無名者乎?又以為常有欲也,以觀其徼。夫欲者性之害者也,《易》曰“懲忿窒欲”,而老子亦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茍為有欲矣,則將沉溺轉徙,喪我以逐物,而莫知所守矣,又何徼之能觀乎?此之不察,而曰吾知天地之全,古人之大體也。吁,可笑哉!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夫美者,惡之對,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惟圣人乃無對于萬物。自非圣人之所為,皆有對矣。此言美惡、善不善相逐,而妄者溺于美善,不如有惡與不善也。唯圣人超然遠覽,知美之有惡,善之有不善,未嘗有所溺也。
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聲音之相和,前后之相隨。
有之與無,難之與易,高之與下,音之與聲,前之與后,是皆不免有所對。唯能兼忘此六者,則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則無對于天地之間矣。無,從大從亡。蓋大者,有之極也,有極則復此于無者矣。
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圣人觀有之有對,于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未嘗不為也,蓋為出于不為;圣人未嘗不言也,蓋言出于不言。
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生之而不有其生,為之而不恃其為,功成而不居其功,此三者皆出于無我。惟其無我,然后不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不知無我,而嘗至于有我,則不惟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功成則居,居則與去為對。圣人不居上之三者,然后道之常在于我而不去也。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
論所謂“不尚賢”者,圣人之心未嘗欲以賢服天下。而所以天下服者,未嘗不以賢也。群天下之民,役天下之物,而賢之不尚,則何恃而治哉?夫民于襁褓之中,而有善之性,不得賢而與之教,則不足以明天下之善。善既明于己,則豈有賢而不服哉?故賢之法度存,猶足以維后世之亂,使之尚于天下,則民其有爭乎?求彼之意,是欲天下之人,盡明于善,而不知賢之可尚。雖然,天之于民不如是之齊也,而況尚賢之法廢,則人不必能明天下之善也。噫!彼賢不能養不賢之敝,孰知夫能使天下中心悅而誠服之賢哉?齊桓公問于管仲曰:“仲,不幸而至于不可諱,則惡乎屬國?”桓公賢鮑叔牙,而仲以為鮑叔牙于己不若者,不比數之。無若隰朋者,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夫使其得上忘而下不畔之人,而尊之于上,則孰有尚賢之弊哉?或曰:彼豈不謂是耶?特以弊而論之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