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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川先生文集卷三十九 書疏(4 / 8)

          方今制祿,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祿,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雖廝養之給,不窘于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出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不失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雖泰而不失為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無十一,窮而為小人,泰而為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祿,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夫士已嘗毀廉恥以負累于世矣,則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

          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制度以為之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茍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茍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于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于族人親姻,而人以為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

          方今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內,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眾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于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其本。然而世之識者,以為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員蓋甚少,而賦祿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祿豈足計哉?臣于財利,固未嘗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常以困窮為患者,殆以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謂密矣。然而亦嘗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嘗約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嘗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制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為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為吏者至于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二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于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于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后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于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毆天下之才士,悉使為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茍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于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于巖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于朝廷,則百司庶物,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于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于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于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于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于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而限其進取之路矣,顧屬之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閑其奸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圣,而嘗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嘗自置于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于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后先,不論其才之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為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為,則人之能為者少矣。人之能為者少,則相率而不為。故使之典禮,未嘗以不知禮為憂,以今之典禮者,未嘗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嘗以不知獄為恥,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于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簿書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數日輒遷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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