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論
氣之所稟命者,心也。視之能必見,聽之能必聞,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誠之所至也。不聽而聰,不視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盡心盡誠者之所至也。故誠之所以能不測者,性也。賢者,盡誠以立性者也;圣人,盡性以至誠者也。神生于性,性生于誠,誠生于心,心生于氣,氣生于形。形者,有生之本。故養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氣,養氣在于寧心,寧心在于致誠,養誠在于盡性,不盡性不足以養生。能盡性者,至誠者也;能至誠者,寧心者也;能寧心者,養氣者也;能養氣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養生者也;不養生不足以盡性也。生與性之相因循,志之與氣相為表里也。生渾則蔽性,性渾則蔽生,猶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先王知其然,是故體天下之性而為之禮,和天下之性而為之樂。禮者,天下之中經;樂者,天下之中和。禮樂者,先王所以養人之神,正人氣而歸正性也。是故大禮之極,簡而無文;大樂之極,易而希聲。簡易者,先王建禮樂之本意也。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輕;世之所樂,圣人之所悲。非圣人之情與世人相反,圣人內求,世人外求,內求者樂得其性,外求者樂得其欲,欲易發而性難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養人之形氣,禮樂所以養人之性也。禮反其所自始,樂反其所自生,吾于禮樂見圣人所貴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養生非君子之事。”是未知先王建禮樂之意也。
養生以為仁,保氣以為義,去情卻欲以盡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趨圣人之域。圣人之言,莫大于顏淵之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則仁之道亦不遠也。耳非取人而后聰,目非取人而后視,口非取諸人而后言也,身非取諸人而后動也,其守至約,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顏子且猶病之,何也?蓋人之道莫大于此。非禮勿聽,非謂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聰也;非禮勿視,非謂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亂吾之明也;非禮勿言,非謂止口而無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辭也;非禮勿動,非謂止其躬而不動,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氣也。天下之物豈特形骸自為哉?其所由來蓋微矣。不聽之時,有先聰焉;不視之時,有先明焉;不言之時,有先言焉;不動之時,有先動焉。圣人之門,惟顏子可以當斯語矣。是故非耳以為聰,而不知所以聰者,不足以盡天下之聽;非目以為明,而不知所以明者,不足以盡天下之視。聰明者,耳目之所能為;而所以聰明者,非耳目之所能為也。是故待鐘鼓而后樂者,非深于樂者也;待玉帛而后恭者,非深于禮者也。蕢桴土鼓,而樂之道備矣;燔黍捭豚,污尊杯飲,禮既備矣。然大裘無文,大輅無飾,圣人獨以其事之所貴者何也?所以明禮樂之本也。故曰:禮之近人情,非其至者也。
曾子謂孟敬子:“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觀此言也,曾子而不知道也則可,使曾子而為知道,則道不違乎言貌辭氣之間,何待于外哉?是故古之人目擊而道已存,不言而意已傳,不賞而人自勸,不罰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是故先王之道可以傳諸言、效諸行者,皆其法度刑政,而非神明之用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去情卻欲而神明生矣,修神致明而物自成矣,是故君子之道鮮矣。齊明其心,清明其德,則天地之間所有之物皆自至矣。君子之守至約,而其至也廣;其取至近,而其應也遠。《易》曰:“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變化之應,天人之極致也。是以書言天人之道,莫大于《洪范》,《洪范》之言天人之道,莫大于貌、言、視、聽、思。大哉,圣人獨見之理,傳心之言乎,儲精晦息而通神明!
君子之所不至者三: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不失足于人。不失色者,容貌精也;不失口者,語默精也;不失足者,行止精也。君子之道也,語其大則天地不足容也,語其小則不見秋毫之末,語其強則天下莫能敵也,語其約則不能致傳記。圣人之遺言曰:“大禮與天地同節,大樂與天地同和。”蓋言性也。大禮性之中,大樂性之和,中和之情通乎神明。故圣人儲精九重而儀鳳凰,修五事而關陰陽,是天地位而三光明,四時行而萬物和。《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故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充塞乎天地之間。”揚子曰:“貌、言、視、聽、思,性所有,潛天而天,潛地而地也。”
嗚呼,禮樂之意不傳久矣!天下之言養生修性者,歸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說行,而天下為禮樂者獨以順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驅禮樂之文以順流俗為事,欲成治其國家者,此梁、晉之君所以取敗之禍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禮樂之意大而難知,老子之言近而易曉。圣人之道得諸己,從容人事之間而不離其類焉;浮屠直空虛窮苦,絕山林之間,然后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觀之,圣人之與釋老,其遠近難易可知也。是故賞與古人同而勸不同,罰與古人同而威不同,仁與古人同而愛不同,智與古人同而識不同,言與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