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親,仁義之所由始,而長子者繼祖考之重,故喪之三年,所以重祖考也。今季子不為之盡禮,則近于棄仁義、薄祖考矣。
孔子曰:“喪事不敢不勉也。”又曰:“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臨人之喪而不哀,孔子猶以為不足觀也,況禮之喪三年者乎?然則此言宜非取之矣。蓋記其葬深不至于泉,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掩坎,其高可隱。孔子之稱之,蓋稱其葬之合于禮爾。獨稱葬之合于禮,則哀之不足可知也。衛有送葬者,夫子觀之,曰:“善哉,此可以為法矣!”若此,則夫子之所美也。圣人之言辭隱而義顯,豈徒然哉?學者之所不可不思也。
荀卿
荀卿載孔子之言曰:“由,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曰:“賜,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曰:“智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子曰:“回,智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曰:“智者知己,仁者愛己。”子曰:“可謂明君子矣。”
是誠孔子之言歟?吾知其非也。夫能近見而后能遠察,能利狹而后能澤廣,明天下之理也。故古之欲知人者必先求知己,欲愛人者必先求愛己,此亦理之所必然,而君子之所不能易者也。請以事之近而天下之所共知者諭之。
今有人于此,不能見太山于咫尺之內者,則雖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察秋毫于百步之外也,蓋不能見于近則不能察于遠,明矣。而荀卿以謂知己者賢于知人者,是猶能察秋毫于百步之外者,為不若見太山于咫尺之內者之明也。今有人于此,食不足以厭其腹,衣不足以周其體者,則雖天下之至愚,知其不能以贍足鄉黨也,蓋不能利于狹則不能澤于廣明矣。而荀卿以謂愛己者賢于愛人者,是猶以贍足鄉黨為不若食足以厭腹、衣足以周體者之富也。由是言之,荀卿之言,其不察理已甚矣。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愛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愛人也。夫能盡智、仁之道,然后能使人知己、愛己,是故能使人知己、愛己者,未有不能知人、愛人者也。能知人、愛人者,未有不能知己、愛己者也。今荀卿之言,一切反之,吾是以知其非孔子之言而為荀卿之妄矣。揚子曰:“自愛,仁之至也。”蓋言能自愛之道,則足以愛人耳,非謂不能愛人而能愛己者也。噫!古之人愛人不能愛己者有之矣,然非吾所謂愛人,而墨翟之道也。若夫能知人而不能知己者,亦非吾所謂知人矣。
楊墨
楊、墨之道,得圣人之一而廢其百者是也。圣人之道,兼楊、墨而無可無不可者是也。墨子之道,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而楊子之道,利天下拔一毛而不為也。夫禹之于天下,九年之間三過其門,聞呱呱之泣而不一省其子,此亦可謂為人矣。顏回之于身,簞食瓢飲以獨樂于陋巷之間,視天下之亂若無見者,此亦可謂為己矣。楊、墨之道,獨以為人、為己得罪于圣人者,何哉?此蓋所謂得圣人之一而廢其百者也。是故由楊子之道則不義,由墨子之道則不仁,于仁義之道無所遺而用之不失其所者,其唯圣人之徒歟!二子之失于仁義而不見天地之全,則同矣,及其所以得罪,則又有可論者也。楊子之所執者為己,為己,學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學者為人,為人,學者之末也。是以學者之事必先為己,其為己有余而天下之勢可以為人矣,則不可以不為人。故學者之學也,始不在于為人,而卒所以能為人也。今夫始學之時,其道未足以為己,而其志已在于為人也,則亦可謂謬用其心矣。謬用其心者,雖有志于為人,其能乎哉?由是言之,楊子之道雖不足以為人,固知為己矣;墨子之志雖在于為人,吾知其不能也。嗚呼!楊子知為己之為務,而不能達于大禹之道也,則亦可謂惑矣。墨子者,廢人物親疏之別,而方以天下為己任,是以所欲以利人者,適所以為天下害患也,豈不過甚哉?故楊子近于儒,而墨子遠于道,其異于圣人則同,而其得罪則宜有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