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人間,南方的暑氣已提前登門,蟬聲未起,燥熱先行。
風是停滯的,黏膩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糊的糧草味,混著泥土被烤干的腥氣,經久不散。
那場大火,燒了足足一個整夜。
直到天色微明,晨光熹微時,才被勉強撲滅。
營地里,幸存的士卒們埋著頭,默默地用手,用殘破的鐵鍬,在尚有余溫的灰燼里刨食,試圖將那些半焦半黑、興許還能充作牲口嚼料的糧食,一點點地歸攏,重新裝袋。
馮劍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尊鐵鑄的將軍像,凝望著那片被焚毀殆盡的糧營。
他的臉色在晨光與煙灰的映襯下,青灰一片。
軍士們低著頭,腳步匆匆地從他身前跑過,又一個個地折返回來,帶著愈發沉重的消息。
馮劍只是聽著,每多一個焚毀糧草的數字報上來,他攥著腰間劍柄的手便緊上一分,指節已然發白。
他需要用這種方式,才能將胸中那股幾欲噴薄的怒火死死壓住。
賬本上算得清清楚楚,十五萬大軍的糧草,若是省著些吃,勉強能撐上兩年。這是最穩妥的打算。
如今,被那個叫伏念的家伙一把火,幾乎將這兩年光陰燒去了大半。所幸發現得早,撲救還算及時,可即便如此,至少要扣去半年嚼用,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眼下是四月中旬,大軍的糧草,最多撐到明年入冬,便會見底。那已經是將所有人的口糧一減再減,勒緊褲腰帶才能熬到的極限。
當初將部分糧營建在南路,本是一步閑棋。
想著將來與墨家那幫逆黨、還有宋義那伙江湖草莽周旋時,糧草調度能更迅捷些,不必事事都北上回報臨閬坡。
可誰能想到,世事如棋,一步錯,便可能滿盤皆落索。那個看似硬骨頭的宋義,竟那么輕易就降了。
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更是打得人措手不及,像一記悶棍,敲在所有人的后腦勺上。
南邊,宋義已降,算是去了塊心病。顧鐵心那女人昨夜便已動身,北上與大軍匯合。馮劍手頭上的事情,其實已不算繁多。
首要之敵,只剩下墨家逆黨。
目標清晰了,南邊禍患既除,他這支偏師,也該北上了。按照軍中推演的沙盤,他需繞過斷水涯,如一把尖刀,死死截住墨家的退路。
時間,便成了懸在頭頂的另一把刀。
馮劍在腦海中反復推敲著北上的每一個細節時,營地另一頭,宋義的部眾正與天牛刀牛二猛,以及那兩百多名被俘后又被釋放的義士們,見了面。
當得知宋義已降秦的消息,那些一同被放回來的漢子中,有幾人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說的憤怒,卻只是死死咬著嘴唇,沒吭聲。
牛二猛卻像是久旱逢甘霖,三兩步沖到宋義面前,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
“牛大俠,苦了你了!”
宋義快步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掌,重重搭在牛二猛的肩膀上,又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塵土。
瞧見對方那張煞白的臉和明顯虛浮的腳步,他眼眶竟有些泛紅,聲音里滿是真切的愧疚。
牛二猛嘴唇囁充半天,終究是沒說出什么場面話,只是喉嚨里滾出一聲悶悶的宋哥哥。
他是真沒想到宋大哥會降秦,更沒想到,當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宋大哥之所以做出這等抉擇,全是為了一舉救下他,以及那些一同前來襲營的兄弟們時,那份感動,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
“牛兄弟當真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