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揮退隨從,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七品鸂鶒補子官袍——這是他僅有的體面。深吸一口氣,他獨自上前,敲響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誰?”門內傳來一個警惕而疲憊的聲音。
“本官,嶺南縣令周正明,特來拜會趙先生。”周縣令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板。
門內沉寂了片刻,木門“吱呀”一聲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洗得看不出原色長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后,身形清癯,面容憔悴,兩鬢已染霜色,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帶著深深的戒備和揮之不去的暮氣。正是原兵部職方司主事趙秉謙。
“縣令大人?”趙秉謙的聲音里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深夜屈尊降貴,踏足這腌臜流寓之地,不知有何見教?若是來查問罪囚,請恕趙某無話可奉告。”
周縣令無視他話語里的疏冷,目光越過趙秉謙的肩膀,看向屋內。昏暗的油燈下,一個同樣憔悴的婦人正驚慌地摟著一個約莫七八歲、面黃肌瘦的小男孩。
孩子怯生生地看著門口的不速之客,眼中滿是恐懼。墻角堆著幾捆發霉的稻草,便是床鋪。屋內除了一個破舊的矮幾和兩張瘸腿的板凳,別無長物。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雜在霉味里,彌漫在狹小的空間。
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針,刺中了周縣令。他官袍下的身體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下。
“趙先生,”周縣令沒有進門,就在這破敗的門檻外,對著趙秉謙,也對著屋內那對驚恐的母子,緩緩地、深深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鄭重其事的揖禮!
趙秉謙瞳孔猛地一縮,身體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臉上第一次露出驚愕的神情。他身后的婦人更是嚇得捂住了嘴。
“本官此來,非為查問過往,亦非以上官之身。”周縣令直起身,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嶺南之困,先生久居此地,想必比本官更清楚。土地肥沃,卻民生凋敝;物產豐饒,卻路險難通;人心思變,卻力有未逮。本官……才疏學淺,治下這七品小縣,已是左支右絀,如今驟得機遇,更覺如履薄冰,如負千鈞!”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趙秉謙那雙銳利卻暮氣沉沉的眼睛:“嶺南,是流放之地,亦是生養之地!它收容了無數如先生這般被貶謫放逐的軀殼,也埋葬了無數不甘沉寂的魂魄!
本官無能,但求一個‘變’字!變這瘴癘窮困之鄉,為安居樂業之土!讓生于斯長于斯的百姓,能挺直腰桿;讓流落于此的……如先生這般的人,和你們的家眷,能有一片遮風擋雨的瓦,一碗安穩的熱飯,一個……不再被人戳著脊梁骨、視如蛇蝎的容身之所!”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放下所有官威后的懇切:“本官深知先生等諸位大才,心灰意冷,無意廟堂。不敢奢求先生再入宦海,只求先生……看在嶺南這片土地,看在那些與先生同樣困頓于此、惶惶不可終日的婦孺孩童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周縣令再次深深一揖,腰彎得更低:“請先生,出山!為嶺南,謀一個未來!先生及諸位大才的家眷,本官即刻安置于縣衙后清凈廂房,延醫問藥,衣食無憂!只求先生等,以布衣之身,入縣衙幕府,參贊機要!為我嶺南,謀斷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