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其事的坐直身,對天子啟拱手一禮,無言表明‘先謝過父皇指教’之意,劉榮便豎起耳朵,靜靜等候起了天子啟的下文。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
“陰陽五行如此,人畜草木如此,廟堂之上,也同樣如此。”
“——丞相權勢滔天,所以有‘亞相’御史大夫相制衡;”
“——少府手握內帑,所以我漢家的長公主們,總是會三不五時去打秋風,順帶看看內帑有沒有生面孔、有沒有少東西。”
“朝臣百官如此,天子和太后,也同樣如此……”
說到這里,天子啟便微微伸出手,掌心朝下微微一壓。
“一個‘孝’字,便足以讓我漢家的太后,壓得皇帝兒子動彈不得。”
“——朕和太子說過:這是為了避免天子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在還不成熟的年紀,做出可能禍亂天下的錯誤決策,才特意留的保險。”
“但朕也同樣說過:帝王之術,不外乎制衡二字。”
“下至農戶黔首,上至天子、太后,都必須要有忌憚、顧慮的東西,來作為限制。”
···
“這就好比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河泥,而河泥,又能埋大魚的尸身。”
“——農戶黔首,為官所治;郡縣官吏,又受制于朝堂;”
“——朝臣百官,為丞相統轄;丞相為‘亞相’御史大夫掣肘,又由天子親自壓制。”
“天子受太后鉗制,而太后——兜兜轉轉,恰恰又被最不起眼的農戶黔首所限。”
“唯一能讓太后忌憚的,是天下人悠悠眾口……”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榮便是再愚鈍,也總該聽明白了。
——呂太后。
一個‘作惡多端’的呂太后,讓漢家后來的每一位太后頭頂上,都懸起一柄名為‘恐復為呂氏’的劍;
能讓這柄劍出鞘的,便是那最不起眼,卻又最不容人忽視的:天下人悠悠眾口……
“這樣一來,明日春耕,父皇也不必再忙的連軸轉,而是可以安心主持籍田禮,以及諸王的分封典禮了?”
帶著些古怪的笑容,略帶幽怨的道出一語,便見天子啟笑著一搖頭,旋即便將目光再次移向車窗之外。
雖未開口,但父子二人都明白:這是好事。
劉榮獲立為儲的最后一道政治程序,從原計劃的春耕日,被竇太后無限期延后——這是好事。
因為這次延期,是竇太后以‘憂心梁王’為由,拒絕住持儲君冊封大典所致。
待梁王劉武那坨大的拉出來,并當著天下人的面游行示眾,竇太后就算是對劉榮恨之入骨,也將不得不‘心甘情愿’的牽著劉榮,去高廟對太祖劉邦的神主牌說:劉榮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廷尉張歐,太子怎么看?”
車廂內漫長的沉寂,再次被天子啟毫無征兆的一問所打破;
但有了剛才被偷襲的經驗,劉榮這次倒是從容了許多。
只思量片刻,便神情篤定的一頷首。
“張歐性弱,不宜為廷尉。”
···
“如果父皇問曾經的皇長子,那兒會說:張歐此人,不堪重用。”
“但父皇是在問太子,兒便要說:張歐施展才華的舞臺,并不在廷尉。”
“——作為功侯子弟,張歐能不斗雞走狗、紙醉金迷,反而能養出溫文爾雅、與人和善的性子,已然實屬不易。”
“雖然這樣柔弱的性子,不適合擔任廷尉這種需要強硬、鐵腕的屬衙,但我漢家,也有的是需要主官柔弱——甚至是越柔弱越好的屬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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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曾說過:無論是什么樣的人,都是可以被君王酌情任用的。”
“只要這個人不是一無是處,那用不好這個人,便只會是君王無能,而非此人不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