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安令所在的太平坊南面是通義坊,這一排東領長安中軸線朱雀大街,北靠皇城的歌舞鬧市,是真正的天子腳下,富貴人家。
便在這樣一片繁華中,那一棟寬不過十步的簡陋宅院就顯得格外扎眼,與周遭豪宅蘭庭格格不入。
院中一名少年郎,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正在熟練淘米做飯。
算過時辰,待到鍋中米糠蒸熟時,師傅就該回來了。
他又從一壇老甕中撈出一根腌漬入味的蘿菔,滾刀切片,然后頗為細致的擺放在粗瓷碟中。猶豫良久,嘴上念叨著“師傅今日應當辛苦”,又從另外一口缸里抓了一把曬干的落花生放入碟中。
忙活完這些,就坐到院子的臺沿上,翻著師傅交給他的那本破書。
這本書里的內容他早已爛熟于心,但師傅還是要他每日翻讀一遍,說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如何都丟不得。
手中翻閱已經脫頁的泛黃書籍,心中卻早已神游千里。如今雖然一日兩餐還是只吃得起米糠咸菜,可終究是有了一處遮風避雨的居所,再也不用在暴雨來臨時,從相依為命的茅草屋里跑到鄰近的土地廟去躲雨,晚上回來還要睡濕漉漉的草席。
“師傅要回來了。今日同外地來的先生那兒學會了一句新的詩詞,要念給師傅聽一聽。”少年郎雖然眼睛還在書上,心理卻想著,師傅雖然聽不懂那些咬文嚼字的陳詞濫調,卻總是在少年郎搖頭晃腦念出詩文時,面露笑意。
如今的日子依舊很苦,少年想要讀書卻只能在這座小院子里偷偷讀,若是出門在外捧著書籍,就算如今大周的法度不會怪罪,還是會有人說三道四。
但是真正挨過餓的人,總會格外珍惜有飯吃的日子。所以他并不覺得太過艱難,現在的日子,已經足夠讓他滿足。
少年是個孤兒,算來已有十年。十年之前,天下大亂,那時神農大軍已至長安千里外的巨鹿城,不足一月便可攻入長安,無數長安百姓逃出國都,流離失所,少年郎就是那時在兵荒馬亂中遺失荒野。
那年他不過四歲,說起話來仍舊稚氣未脫,還帶著些奶味,在長安的郊野跌跌撞撞四處游蕩。運氣好的時候能從流民遺棄的家當中撿到些餿食爛菜,運氣不好的時候就只能啃啃樹皮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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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總是拉肚子,那些壞了的或者生的食物,進了他還未長大的稚嫩肚腹中,并不比吃下尖刀利刃好受。好多次肚子疼得在地上翻滾,幼小的臉龐上滿混著眼淚的泥土,將他包裹成一個小泥娃娃。
他總是在痛得失神時喊娘親,卻從未得到記憶里那個女人的半點回應。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娘親,從前只要他哭著喊娘,總會有個女人急匆匆的跑過來將他護在懷里,輕輕拍他的后背,心疼得念叨著“不哭,不哭,男子漢不會哭。”
可是他還是喜歡哭,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哭,娘親就會過來抱著他。
只要娘親抱著他,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這一次,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昏睡過去,再哭著醒來,還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被拋棄在這天地間。
于是他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擦干眼淚,自己拍著胸口哄自己。
“不哭,不哭,男子漢不會哭。我已經是四歲的男子漢了,該我保護娘親了。”
也有路過的流民要將他帶走,可他卻咬住那些人的手臂,待人吃疼放手后,從人群中跑回山林里。他不能走,一旦走了,娘親就找不到他了。
然后繼續像一只野豬一樣在泥地里睡覺。他喜歡在睡在泥地里,被泥土包裹起來的幼小身軀,不那么容易被流民發現。
不過最可怕的是那些流浪的野狗。這些狗和他一樣,都是在流民離京時遺棄的。可是它們并沒有將他當做同病相憐的伙伴,反而不斷追逐撕咬,企圖用他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