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齡漠然又無力地看著來人,他不認識荊軻,呂僅的面貌也淡忘了許多。
直到他喊出那聲“五姑父”,桓齡才意識到這孩子可能是誰。
他聽說了呂氏商隊來薊城的事,以呂從革為首,這次便以為是呂從革帶人來興師問罪。
可沒想呂家來的是這么兩個人。
一個不認識,一個小孩子。
“請坐吧。”
他聲音沙啞,眼色黯淡,朝對座抬了抬下巴。
就算是呂從革親自上門,他也只會如此對待。
一個因為畏罪叛逃而拖累妻族被斬首的人,茍且活著已經是莫大的恥辱,任何禮數、恭敬都是多余的惺惺作態,氣節早已喪盡,做這些有什么用,不如一死了之來的有誠意。
在質問桓齡的這件事上,呂僅是主角,也最有權力發出聲討。
荊軻只是默默坐在他身后,給他撐腰。
呂僅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在經歷過家族興衰、無妄之災后,任何孩子都有可能會在一夜之間長大,竭力承擔起不屬于這個年齡該有的責任。
他此時表現出來的,是尋常孩子所沒有的不形于外的慍色。
“你可知我家因你死了多少人?”他開門見山。
桓齡知道,他緩緩低下頭,沉默不語。
“父親,祖母,兩位庶母,兩位叔父,”呂僅停了停,死死盯住桓齡憔悴的臉,“還有我的五姐姐,你的發妻。”
桓齡無數次地為這些人哭過悔過,如今被呂僅逼著想起他們的臉,又是一腔深痛的內疚涌上心頭。
而這些情緒早已被哭爛,此時顯露在臉上的,也只是把頭低得更低,用蒼白雜亂的頭頂心對著呂僅。
對面二人無話,三人頓時陷入一陣長長的寂默。
屋外寒風靜止,雪景如畫。屋內壓抑沉重,落針可聞。
荊軻當初要用他的人頭去祭典呂老夫人,也只是一時憤慨,他還沒有那么意氣用事。
桓齡現在叫樊於期,是秦國和燕國的外交人物。
他的生死便決定了秦與燕的關系,自己在這件事上只是旁觀者,沒有必要卷入。
只是旁觀者么?
荊軻忽然想到:那歷史上又是誰把樊於期的頭送到了嬴政面前?
呂僅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鑲嵌著寶石,玲瓏精致。
咣當一聲丟到桓齡面前,冷目冷聲:“自裁吧,他們在那邊等著你呢。”
桓齡作為一個將軍,要是想自裁,早就一劍抹了脖子。
他茍活至今的原因,就是聽說自己的孩子被呂英收養,便還想見他們最后一面。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但只要人活著,就總能找到機會。
眼下突然要他自裁,出自十一歲的孩子之口,他也一時愣住。
桓齡和荊軻兩個大男人,都沒想到呂僅會突然做出這個舉動,驚異不已。
而看呂僅的表情,他是認真的。
再看桓齡,他也是真的不想死。
荊軻皺眉思忖,如果桓齡就是不動手,呂僅要怎么辦,自己上嗎?
“快點,”呂僅喝聲催促道,“用你一顆頭,抵我呂氏七顆,便宜你了。”
小孩子說得擲地有聲,桓齡竟慢慢拿起匕首,抽出鋒刃看了一眼。
凌厲的寒光閃在臉上,對自己的生死猶豫不定。
嗖——
一道迅猛冷箭從窗外射進,擦著桓齡的鼻尖飛過,又狠狠釘在后面的柱子上,沒入半個鏃頭。
箭桿“噔噔瞪”地上下直晃,桿身的顫動還未停歇,緊接著又是一箭,撞上窗欞掉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