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從法國梧桐的枝椏間開始落的。
蘇曉檣仰起頭,看著那些細碎的雪霰穿過枯黃的葉隙,像被篩過的糖霜般飄落。
她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結,又很快消散。合肥的冬天總是這樣,濕冷入骨,連帶著記憶都變得滯重起來。
她裹緊駝色羊絨大衣,高跟鞋踩在瀝青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條路上的法國梧桐有些年頭了,樹干粗糲如老人皸裂的手背,枝椏卻在冬日晴空下伸展得極有風骨。一年前她離開時這些樹還郁郁蔥蔥,如今只剩嶙峋的骨架支棱著,倒像是某種沉默的守望者。
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蘇曉檣掏出來看了一眼,是老媽問她晚上回不回去吃飯。她猶豫片刻回復說約了朋友。
屏幕的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小天女想起最后一次見路明非時他對著那頭黑色的怪物齜開的牙齒和爪間的利刃也是在女神裙擺般的極光下閃爍著這樣刺目的光。
那是在北極圈內的戰場上,暴風雪幾乎要把天地都撕碎。
路明非站在黑王殘破的骨翼上混身是血,那么猙獰,連臉頰上都覆蓋著堅硬的骨頭,卻笑得像個孩子,笑得骨頭裂開鮮血橫流。
他說不要難過小天女,這次真的要再見了。
然后刺目的金光吞沒了一切。
蘇曉檣下意識摸了摸胸口。
那里曾經寄宿著青銅與火的權柄,現在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放棄了龍王的力量,就像褪下一件過于沉重的戲服。
一個很普通的混血種的身份反而讓她覺得輕松——至少不必再夢見燃燒的青銅城和那些在火中哀嚎的亡魂。
轉過街角時蘇曉檣忽然看見了一個背影。
那人穿著不合時節的黑色風衣,肩膀瘦削得讓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料峭的竹。他站在報刊亭前低頭翻看一本雜志,亂糟糟的頭發上落著幾片雪花。
蘇曉檣的呼吸忽然就停滯了。那個背影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使隔著三年時光隔著無數生死也能一眼認出來。
“路……明非?“
蘇曉檣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那人卻果真緩緩轉過身來,雜志被他合上,封面上的女明星在男人的腋下微笑。
路明非的樣子變了很多。
他瘦得顴骨突出,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嘴角卻還掛著那種熟悉的、帶著點傻氣的笑。
成為世界之王總歸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是神,如果每時每刻都在接受來自數十億年知識的澆灌,也會因此變得萎靡不堪。
雪花落在路明非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有沒有想我?”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小老婆?”
蘇曉檣的視野突然模糊了。她看見路明非張開嘴還想說什么,但所有聲音都被呼嘯的血液蓋過。
她跑過去的時候踢掉了高跟鞋,赤腳踩在積雪上竟不覺得冷。路明非踉蹌著接住她,兩人一起跌坐在梧桐樹下,驚起幾只灰雀。
“你他媽沒死?”蘇曉檣揪著他的衣領,指甲幾乎要嵌進布料里,“那你為什么不聯系我?你知道我……”她的聲音哽住了,鼻腔里泛著酸澀的潮。
路明非的手輕輕落在小天女盤起的長發上,他的手指在發抖。“我以為自己快死了。”他小聲說,“畢竟最后那場戰斗……我用了那種方式。走到今天我們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以至于直到此時我才終于能走出那片傳承的星海。”
他所說的星海是媧主的斷龍臺被喚醒時,將人的意志拉入的那片夢境。
夢境中滿天都是閃爍的眼睛,每一個眼睛都代表著某一個歷史段中這個星球產生自我意志的失敗產物,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路明非的兄弟。
蘇曉檣這才發現路明非的右手手腕上還纏著繃帶,隱約透出血色。
她突然想起金光中碎裂的七宗罪、想起路明非嘶聲咆哮時的憤怒,也想起這些年她的堅持、守望和悲哀,眼淚終于砸下來,在路明非的風衣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笨蛋。”她把臉埋進路明非的頸窩,聞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還混著某種藥膏的苦澀,“路師兄你一直都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