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莜莜第一次踏進《風月不相關》的劇組,是立夏后的第三天。
北京郊外的攝影棚像一口倒扣的鍋,陽光被棚頂的鐵皮炙得滾燙,落到人身上時卻只剩潮乎乎的悶。
她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黑色工裝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細瘦的一截手腕,腕骨凸出,像支沒來得及上色的羊毫筆。
及腰的長發被一根毫無美感的電話線皮筋束在腦后,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水黏住,她卻騰不出手去撥——左臂夾著三冊改好的劇本,右手拎著快要罷工的筆記本電腦,電腦包的邊角磨起了毛邊,隨著步伐一下一下打在她小腿上,鈍鈍地疼。
副導演老鄭隔著十米遠就沖她招手,嗓門大得能掀開棚頂:\"小謝老師——這邊!主演圍讀就差你了!\"
這一嗓子,成功讓棚內十幾號人齊刷刷回頭。
謝莜莜腳步頓了半秒,脊背更僵硬了些。
她討厭被注視,那些目光像聚光燈,照得她無處遁形。
可她到底沒退,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對眾人的打量做出回應,然后貼著器材箱的縫隙側身穿過,像一條在暗潮里滑行的魚。
郭麒麟就是在這時看見她的。
他坐在折疊椅上,椅背貼著\"主演\"兩個燙金大字,卻愣是被他坐出了吊兒郎當的茶館味兒——左腿搭右腿,折扇搖得嘩啦啦響,扇面上是他自己寫的\"靜水流深\",字跡圓潤,倒真像那么回事。
他原本正跟飾演女一號的流量小花互懟,小花嗔他\"郭老師您又改詞兒\",他笑得見牙不見眼:\"人物小傳里寫了,蕭二公子天生反骨,不自由毋寧死。\"話音未落,余光里便撞進一抹瘦削的黑。
那黑色太素了,素得幾乎與棚內堆積的器材箱融為一體,偏偏他一眼就拎出來。
謝莜莜的側臉被棚頂漏下的光切成兩半,一半隱在暗處,一半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低垂,在鼻梁側畔投下一小撮顫動的陰影。
郭麒麟的扇子不自覺地停了,扇骨\"嗒\"一聲合攏,像誰把光陰折了一折。
\"那是誰?\"他用扇柄捅了捅身旁的助理小趙。
\"編劇啊,謝莜莜,鄭導請來的,聽說特軸,一個字兒不讓改。\"小趙撇嘴,\"郭老師您收斂點,別一會兒撞槍口上。\"
郭麒麟\"嘖\"了一聲,眼底卻浮起興味。他想起劇本里新加的那場\"蕭二公子夜闖閨閣\"的戲,原臺詞是\"月色甚美,姑娘更美\",他嫌太油,當場改成\"今夜月色很好,但我眼里不止有月亮\"。
導演沒說什么,倒把改動圈給編劇發過去了,結果不到五分鐘,pdf回傳,改動被紅筆劃了回來,旁邊批注一行小楷:
\"蕭執不是登徒子,他連告白都帶分寸,請演員自重。\"
帶分寸。
郭麒麟咂摸這三個字,舌尖滾過,像含了一顆沒剝皮的葡萄,酸得他瞇了瞇眼。
如今看見真人,他忽然就明白那\"分寸\"從何而來——眼前這姑娘,連走路都帶分寸,每一步踩在影棚的黃線上,不偏不倚,像用尺子量過。
圍讀桌是臨時拼的長條桌,覆了一層一次性桌布,白得晃眼。
謝莜莜被安排在導演右手邊第二個位置,正對面就是郭麒麟。
她落座時,不動聲色地把筆記本電腦墊高兩厘米——對面那人的目光太亮,她得給自己筑一道墻。
郭麒麟卻偏要拆墻,劇本\"啪\"地攤開,他屈指敲了敲桌面:\"謝老師,您給說說,蕭執這兒為什么非得帶'分寸'?我琢磨一宿了,您給解個惑?\"
他尾音拖得長,京腔里摻了點相聲演員的俏皮,像把羽毛往人耳蝸里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