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五十人,同時單膝跪地,向北岸高呼:“鐵券在,人在!”
呼聲未落,更大一塊冰排橫沖而至,眼看要將船腰折斷。忽然,上游漂來無數圓木——原是東山尨昨夜命人砍倒岸邊枯樹,綁成“木筏陣”,提前放入水中,以緩冰勢。圓木與冰排相撞,“咔嚓”碎裂,卻也為連箱舟擋下致命一擊。船上五十人,安然抵北岸。
岸上爆出震天歡呼,聲浪滾滾,驚起冰面一群水鳥,鳥翅拍打陽光,像給黃河撒了一把碎金。
渡人先渡魂。每艘連箱舟離岸前,船頭必置一只黑陶釜,釜內盛半釜雪,雪上插三炷香,香側放一塊焦麥餅——那是蒲陽坡炮火里燒焦的軍糧,被百姓細心收起,如今成了祭品。船離岸三丈,香燼落入雪,麥餅被拋入河,隨冰漂去。百姓說,這是讓“水鬼”們聞聞麥香,知道亂世已過,可以安心投胎。
更有人于岸邊插竹枝,枝上懸白布條,布條寫死者姓名。風一吹,白布獵獵,像無數招魂幡。東山尨也寫了一條,上刻“銅馬舊部無名者三千”,插在最上游。他低聲道:“你們無名,我替你們有名;你們無歸,我替你們歸心。”
第三日夜,渡至一半,突變驟生。上游漂下十幾只火筏,筏上堆滿干草、火油,借風勢直沖連箱舟。原來是更始朝廷殘將張昂,聞劉秀收編銅馬,恐其勢大,率死士百人來毀橋。
火筏未到,岸上崗哨已鳴鑼。劉秀披衣而起,赤足奔至河邊,只見火借風勢,映得河面一片赤紅,像給黃河系上一條流動的血帶。他當即下令:
“放舟!斷索!”
絞盤急轉,連箱舟主動解開鐵索,散作單行,避火筏;同時,東山尨率“麥飯都”弓箭手,沿岸奔突,箭如飛蝗,專射火筏舵手。火筏失控,撞上冰排,“轟”然炸裂,火雨四散,卻多被浮冰阻隔,未能貼近渡橋。
更驚險的是,一支死士小隊趁亂潛水,欲割斷北岸主索。銅鷹(原鐵林軍主將,今為“麥飯都”副帥)赤身跳入冰河,潛水摸敵,以一敵三,水下刀光如電,血花隨流冰一涌即散。最后,他拖著一具敵軍尸體上岸,自己大腿被割開一道半尺長口子,血染紅冰。他卻大笑:“老子欠蕭王一條命,今天只還半條,還剩半條,留著明年收麥!”
火筏既散,張昂死士或被擒,或溺斃。劉秀命人把俘虜押至河邊,卻不殺,只取鐵券一片,系于每人頸上,再推入冰河。鐵券沉重,瞬間沒頂,唯余赤繩在水面漂一漂,便消失不見。
劉秀對眾道:“鐵券免死,只免一次;今日沉河,是告訴他們——也告訴我們:命可以免,罪必須洗;洗不清,鐵券也托不住。”
岸邊,百姓與降卒靜靜聽著,只聞冰排撞擊聲,與風吹鐵券的輕響。那一刻,三十萬人,同時感到一種無形的重量,從頸上鐵券,直壓進心里——那是“活”的重量,也是“改”的重量。
第四日午后,最后一批人渡河。船離岸,百姓自發于南岸架釜熬粥,釜大如缸,以黃河水、蒲陽焦麥、黎陽新粟合煮,號“和合粥”。粥香隨河風飄向北岸,船上人嗅之,竟不約而同跪倒船頭,向北岸叩首——北岸,是新生;南岸,是舊死。
粥熟,先盛一碗,由一名十歲孤兒捧給劉秀。孩子赤足,褲管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細瘦小腿,卻走得極穩。劉秀雙手接過,先以唇試溫,再低頭喝一口,卻猛地轉身,把粥倒進黃河:
“第一碗,給死在炮火里的、淹在冰河里的、餓在亂世里的——讓他們先嘗一口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