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道:“河北既定,第一塊試刀石,便是王匡。”
銅鞮原的二月,風像是從太行山脊上磨快了刀口,一刀刀刮在人的臉上。王匡站在原上最高的土坡,白發被風吹得根根豎起,像一叢被霜打過的茅草。他瞇起眼睛,望著遠處晨霧中若隱若現的紅點——那是鄧禹的草人軍,披著從邯鄲戲班子里搜刮來的戲服,在霧里跳踉如鬼。
"將軍,喝口湯吧。"副將李懷用頭盔盛著半盔灰綠色的液體,漂著幾片煮爛的樹皮,"最后一張馬皮了,再不吃就化了。"
王匡沒回頭,他正數著霧里那些草人的數量。一、二、三……第七個草人倒下去的時候,他看見那截紅綢子被弩箭釘在地上,像一灘凝固的血。突然他咧嘴笑了,露出最后三顆黃牙:"鄧禹這書生,把我當田里的麻雀哄。"
笑聲未落,身后傳來悶雷般的聲響。王匡猛地轉身,看見北溪澗的水墻正卷著枯枝敗葉撲來。水頭上有銀光閃爍——那是鄧禹突騎的刀背。一個浪頭拍在他膝蓋上,冰涼的水里裹著半塊沒煮透的馬皮,正好糊在他鎧甲破洞處,像塊滑稽的補丁。
"列陣!列陣!"王匡的聲音混著水聲,聽起來像漏氣的風箱。他看見自己的親兵張威正被水沖得打轉,手里還死死攥著半根啃過的牛尾骨。水面上漂著十幾個北軍士兵,他們臉朝下,屁股朝上,破棉襖里的棉絮像蒲公英般散開。
鄧禹的追景劍挑破第五個帳篷時,聞到了煮皮甲的酸腐味。他皺了皺眉,看見灶臺上咕嘟著的銅盔里,正翻著幾塊刻著"北軍"二字的甲片。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兵蹲在灶前吹火,臉上糊著鍋灰,突然指著鄧禹身后尖叫起來。
王匡的大刀就是這時劈來的。刀風掀掉了鄧禹的束發玉冠,嚇得他胯下黑馬當場撒了泡熱尿。刀劍相撞的瞬間,鄧禹看見王匡刀身上崩開的缺口里,嵌著半片指甲——不知是哪個倒霉鬼留下的。第十一合時,王匡的斷刀突然發出"咔"的脆響,崩飛的刀頭像顆流星,正好削斷了旁邊枯槐上吊著的水囊。渾濁的液體澆了兩人滿頭滿臉,鄧禹舔了舔嘴角,嘗到股陳年尿騷味。
"劉秀的狗!"王匡的唾沫混著血星子噴在鄧禹臉上,"當年在長安……"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看見了鄧禹布衣上繡的火德星紋——那紋樣與當年長樂宮火把上飄動的圖案一模一樣。王匡突然狂笑起來,笑聲里帶著痰音,像是破風箱里漏出的最后一口氣。
鄧禹的斷劍柄撞在王匡胸甲上時,發出類似敲破瓦罐的悶響。他看著這個白發老將像根煮熟的蘆葦般軟下去,突然注意到王匡左腳靴子完全綻開,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趾——大拇趾甲縫里還卡著去年秋天的麥殼。
當王匡的額頭撞向槐樹時,鄧禹下意識閉上了眼。他聽見"噗"的一聲,類似小時候在南陽老家聽過的,熟透的西瓜從院墻上掉下來的聲響。再睜眼時,看見王匡的白發正被風掀起一撮,像棵倔強的蒲公英,而樹皮上那個"義士"的血字,正順著年輪緩緩下淌,像給枯槐畫了道猩紅的淚痕。
收兵時,鄧禹的靴子踩到了塊硬物。他彎腰撿起,是半片斷裂的刀身,缺口處正好能拼成個"林"字。他突然想起王匡最后那個眼神——不是憤怒,不是恐懼,倒像是當年太學里,那些老博士發現他把《春秋》竹簡當柴燒時的痛心疾首。
暮色中,三千降卒的鬢角在風里飄動,像原上突然長出的白茅。鄧禹摸著馬鞍側懸的斷刀,突然打了個噴嚏——王匡的血早干了,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鼻端還縈繞著那股煮皮甲的酸腐味,混著點若有若無的尿騷氣。
鄧禹南下的次日,銅鞮原降卒“雪痕軍”被剃下的那縷鬢角,雪片似的攤在枯槐下。
監軍營尉報點人數,發現少了一顆人頭——王匡舊部李懷,即那個曾用頭盔給王匡端樹皮湯的副將。
鄧禹只淡淡道:“他帶不走王匡,只能帶走王匡的骨灰。”
果然,李懷夜掘新冢,裹走王匡斷刀與血衣,西奔長安,要給舊主“做頭七”。
鄧禹聞報,不追,只命人在空冢前補插一塊削皮木牌,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