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覆于馮異頂:“辰時——莫誤。”
六月初一前夜,鄗城無眠。
土壇已成,赤旗如林,風一過,旗角拍擊,發出悶雷般“咚咚”——像天鼓,也像人心。
劉秀披發,獨登行宮小樓,望南方天際:
云層層疊起,邊緣被月光鍍銀,內里卻透出暗紅,像一塊燒到透明的炭,隨時會裂。
他伸手,似想推開那層赤云,又似想抓住什么,卻只抓住一把熱風。
風里有松脂味,有桑木味,也有淡淡的、說不清的焦肉味——
那是他自己掌心的味道,也是天下焦心的味道。
六月,辰時,龍將翥。
火,已無法再藏。
六月初二,鄗城南驛道,朝霞未醒,塵土先醒。
赤帷帳幕自城闕連到千秋亭,像一條燃燒的河;河面上,飄的是車轔轔、馬蕭蕭、環佩叮當。
趙國張氏的車先頭到——駟馬高蓋,青銅鑲角,一走動便是一隊移動編鐘;
鉅鹿耿氏緊跟,五十騎家兵皆披朱袍,馬上橫槊,槊纓紅得晃眼;
中山劉氏、安平崔氏、河間邢氏……依次排開,車軸擠車軸,馬蹄疊馬蹄。
馮異青袍小冠,立在驛門,臉上笑紋一層疊一層,底下卻藏著青黑——他已三日兩夜未合眼。
“馮將軍,某部輸糧兩千斛,何處繳?”
“馮將軍,族中獻馬三百匹,槽枛安在?”
“馮將軍,老夫年高,可否就近安排靜舍?”
問聲此起彼伏,馮異左揖右躬,嗓子已啞,仍得笑——笑出褶子,褶子里夾著汗,汗里夾著苦。
車馬長龍盡頭,卻獨缺一面纛——真定王劉楊的“北斗旗”。
日晷影子漸短,驛道盡頭仍只有塵土,沒有王駕。
第一次問,是在巳時。
劉秀倚欄,似隨意:“真定王何至?”
馮異答:“路遠,或稍后。”
午時再問,劉秀已踱到城門口,目光越過人頭攢動:“仍未至?”
馮異只能揖:“已遣騎迎出三十里,暫無回。”
第三次,日頭西斜,赤帷被曬得發暗,劉秀站在箭樓上,聲音低卻咬得重:“第三次——真定王,何在?”
馮異垂首,不敢仰視,掌心全是汗——他知道,這不是問劉楊,是在問河北人心最后一塊拼圖。
夜里,驛館大廳燈如晝。
高冠貴人分席而坐,案上炙羊、候鲊、新豐酒,堆成小山;
樂工擊筑,聲調卻壓不住議論:
“真定王不至,莫非有貳心?”
“劉楊握真定鐵騎三萬,若缺席,大典失色一半!”
馮異穿梭勸酒,笑到面皮發僵,耳畔卻像塞了棉花,嗡鳴一片。
他想起自己擬的“賓客簿”——
真定王名下,原定獻:
鐵騎五千、糧萬斛、朱旗三千、北斗纛一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