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真定王可以不來,六月辰時的那條龍,一定會抬頭。
缺的,只是龍吟之前,最后一聲雷。
六月朔,寅時三刻,天色尚墨,鄗城南卻已浮起一條暗暗的紅——是五千面赤旗被夜風提前揚起,像萬尾巨鯉同時甩尾,拍碎黑水。
旗腳下,百姓自發云集,無人擊鼓傳令,亦無人敲鑼喝道;先是三三兩兩,繼而匯成暗流,肩摩肩,踵接踵,靜得只聞麥穗相擦的沙沙。
最前排的老農,捧一盂自家新麥,麥粒上插一莖野艾,權當“香火”;后生們把幼子扛在肩頭,孩子手里搖的是自編赤草龍,龍角缺一角——缺角處用艾火燙過,焦黑,卻更襯得龍眼紅亮。
空氣里混著松脂、新土、汗味,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焦甜——像火將起未起,像雷欲落未落。
千秋亭南,土壇三層,皆以赤土夯筑,未經日曬,卻自有暗紅光澤。
上層設七座銅鼎,象北斗;中層列十二陶豆,象月辰;下層插二十八面黑幡,幡以未漆原木為桿,桿頭削成尖齒,象二十八宿獠牙。
鼎中未燃薪火,只各置一塊“松明”,是臘月所藏,含樹脂,一觸即燃。
強華披玄端,立于鼎間,仰觀天象——東方漸白,火宿主星赤芒如針,正指壇心。
他低聲道:“辰時到,火自天來。”
卯時一刻,第一聲鼓響——并非官鼓,是野鼓。
一個瞎眼老翁,坐壇下,兩手各持一根槐枝,枝擊空桶,“咚咚”作響。
鼓點一起,四野立刻應和:
獵戶拍革囊,農婦敲銅盂,童子以足踏空甕,商賈擊車轅……
千種聲響,匯成同一節拍,像大地本身的心跳。
馮異立于壇側,眼眶微熱——他想起“異客”所言:“火候”不在鼎,不在旗,而在人心。
此刻,人心是鼓,是火,是雷,是萬民同聲一諾。
卯時四刻,東南忽起一陣怪風,旋轉著撲向壇東,更始所遺“漢”字殘纛竟被連根拔起,折斷桿頭,飄飄然墜于赤土,被萬人腳踏,頃刻成泥。
百姓嘩然,卻非驚,而是喜——
“殘龍自折,新龍當起!”
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刻卷起潮音:
“新龍起!新龍起!”
風過,斷桿被幾個少年抬起,拋向遠處麥浪,像扔掉一條死蛇。
儀式未開,天已先替劉秀掃舊迎新。
辰時正,鼓聲驟止,萬籟俱寂。
劉秀自帷宮步出:未著袞冕,只一襲赤袍,腰懸舊佩刀,刀鞘磨得發白,像一條從小相伴的素龍。
他左手捧赤伏符,符背焦紅掌印尚帶血痂;右手空垂,掌中新肉粉紅,與舊疤交錯,恰成“火”形。
一步一階,赤土在腳下發出細碎“沙沙”,像大地在低聲相認。
登至頂層,七座銅鼎同時自燃——
并非人火,是東方第一縷晨光射入鼎心,點燃松明,火焰“蓬”地竄起七尺,色正赤,形如七尾火鳳,同時昂首。
強華舉玉版,朗聲宣文:
“皇天上帝,后土神只,火德式微,卯金當嗣。
今有劉秀,字文叔,高帝九世之胄,受赤符,載火德,以安黎元——”
每吐一字,火焰便隨聲一跳,像天帝在鼎中應答。
宣文至末句,強華忽抬手,將玉版拋入最大中央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