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不過戌時光景,西塔地界兒便已靜謐下來。
高麗街臨近電車線路,又離南鐵車站不遠,本應極具商業潛力,可現實的情況卻是,高麗聚居區并未顯出繁華模樣。
此地基礎太差。
西塔本是護國延壽寺的佛塔,地處城郊,二十年前,這里幾乎無人居住,只在民國成立前后,才漸漸有了些煙火氣息。
若非如此,西塔周圍也輪不到他們這幫異鄉人鳩占鵲巢了。
而且,西塔本就位于南鐵附屬地邊緣,屬于爭議地帶,名義上歸屬奉天當局管轄,但小東洋借口“日朝合并”,聲稱高麗棒子是其“二等國民”,因此經常插手地方治安,步步蠶食,漸漸變成了實際意義上的管理者。
正因為雙方爭執不下,西塔地區的發展,便也由此耽擱了。
高麗聚居區的城建相當落后,整條街都沒有下水道,甚至有不少地方還未通電,一到入夜時分,就顯得黑燈瞎火。
沿街兩側,也盡是低矮的土房,間或臨時搭建的棚屋。
人在其中,總能聞到一股淡淡腌菜味兒。
路面也是砂石墊道,坑坑洼洼,未經休整,堪稱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可即便如此,仍有幾處商家店鋪在此落地生根,當然都是高麗棒子的生意。
沿街入巷,行至中段,便尋到了一座規模較大的舊式建筑,外觀看起來像個茶館兒,但卻只有平地一層。
走到近前,仰頭看向門楣,卻見黑底綠字的招牌上,正寫著三個斗大的漢字——青丘社。
門前還有一副楹聯:
世事如煙亦如夢,塵心無我自無妨。
盡管對仗不甚工整,卻很符合大煙館的調性。
店家還沒上板兒,有昏黃色的燈影從門窗里滲出來,顯得格外安寧。
柜上的伙計剛吃完便飯,正在那一邊剔牙,一邊發刊報紙副刊的連載。
屋子里煙熏霧繞,滿是煙土的獨特臭味兒。
翻閱報紙的沙沙聲,茶碗兒間的碰撞聲,還有咳痰、擤鼻涕、細密的交談聲,所有聲音都很輕,直叫人昏昏欲睡。
一盞煙霞裊娜,只為好夢一場,誰能忍心高聲打擾?
然而,房門還是開了,伴著一陣寒風。
柜上的伙計應聲抬頭,目光雖有困惑,卻仍舊笑臉相迎:“幾位客官,抽煙還是打針?”
他的漢語很流利,但絕不是華人腔調。
王正南笑呵呵地走到柜臺前,拱手抱拳道:“這位兄弟,請問宋老板在不在?”
伙計皺了皺眉,上下打量南風一眼,疑神疑鬼地問:“你有什么事嗎?”
“哦,是這樣,今兒上午,你們宋老板是不是收了一件玉雕啊?”
王正南一邊說,一邊側過身,朝大旗桿子的小徒弟招了招手,將其喚至近前,又沖那伙計笑道:“您看看,就是這位小哥出的貨,您還有沒有印象?”
伙計不吭聲,卻見那小徒弟用塊白布裹著右手,斷指處明顯滲出血跡,心里便立刻猜出了大概。
“沒印象!”
他重新坐下來,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情,說:“你們找錯人了吧?”
“誒,你怎么能說沒印象呢?”小徒弟急道,“我今天上午來的時候,你就在這,還是你帶我去見的宋老板呢!”
那伙計不搭話,拿起報紙,自顧自地翻。
王正南見狀,連忙陪笑著解釋道:“兄弟,我看你是誤會了,咱們不是便衣的巡警,只是想把東西贖回來,麻煩您通融一下,讓咱們見了宋老板再說。”
說著,就從口袋里摸出一塊大洋,輕輕放在柜面兒上,請其笑納。
沒想到,那伙計目不斜視,仍舊盯著報紙,忽然冷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報上的,還是在笑南風的請求。
總而言之,這高麗棒子沒有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