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就這么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里打雜。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于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熟蝦。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丬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著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后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說園子里不太干凈。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有后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盡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里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著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耿照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么好,安安靜靜坐下來。七叔歪著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幾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著,昂起另一只黃濁的眼睛:
“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這么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么。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干活都打赤膊,現在是里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說,園子里也不是沒活干。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說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幾上。“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手指粗細的蔘頭,干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著那半截蔘,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別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