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時,腦海里的讀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么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纏斗,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后文的意思似有串連,但越解釋就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
耿照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離他而去。漸漸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處,只覺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轉淡消逝,終于不知自己所感為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著各式各樣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只屜柜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來的屜柜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里。耿照凝視著新抽屜上的字牌,只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著看著,突然明白,失聲念了出來:
“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仿佛整座庫房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將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柜按回去,死盯著屜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柜從天而降,逐漸占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柜如火山塵般簌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搖撼得轟隆震耳,仿佛即將崩潰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著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跡忽然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產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別寫著“龍口村”、“七叔”、“姊姊”、“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柜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隨手打開寫著“姊姊”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這么浮了起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后見到的模樣。姊姊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復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柜中層層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蕩,裹著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為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只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啦。”老人語聲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目只見陽光燦爛,林間鶯聲啁囀,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書庫、有什么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著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