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逗了吧你!”連黃板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單臂穩穩將水甕舉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仿佛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讓他試一試罷?”
呼老泉“嗯”的一聲,指著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著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沖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眾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里置著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丬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燒的做法,將洗剝干凈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別之處在于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口即化,毫無羊肉的膻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將剔下的酥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么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游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厲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將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泄、熱氣上沖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里,面色十分陰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發、衣衫格外骯臟油膩,但破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覬覦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么!滾一邊兒去!”眾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為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郁悶,勉強瞟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著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爭。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