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囁道:“佛……佛爺!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為僧,你配么?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后山。”
眾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剎如林,尋路下山,哪還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在井邊取水洗去落發,就著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只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著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為難蓮覺寺的小和尚。”雖身陷異地、不知所以,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恒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眾人更換妥適,隨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去干活。
這“干活”二字卻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扎扎實實地干活兒,從打掃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既繁雜又沉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著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后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里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為“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剎,由來已有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鍱院、優婆離閣……等僧眾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鐘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辟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墻而入的“阿凈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夸豪奢的游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辦一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凈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墻,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奸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凈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著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郁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里卻也不怎么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凈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讓他擔著兩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么糊里胡涂地進了上座院幫廚。